今天要讲的，是关于一面铜镜的故事。某一天，一个男人捡到了一面铜镜，他拾起来端详了一番，这是块背面刻着葡萄藤蔓的花纹的铜镜，暗绿的锈痕侵蚀了枝枝叶叶，纹路都不见分明了，许是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可是看到正面的时候，他有些惊讶，铜色的镜面光滑而清晰，犹如新的一般，可是却照不见任何影像。失去了作为镜子最基本的功能，那么它也失去了它的价值。或许，这就是它被丢弃的原因吧。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把它送给了自己的小孙女。
那是个洒着淡淡银辉的夜晚，女孩坐在窗前前整理自己的衣物，然后她注意到了妆台前的那面铜镜。女孩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但是作为一个女孩的闺房，梳妆台上却没有安镜子。当女孩拿起那面镜子的时候，下意识摸到脸上鲜红的胎记，怨念地想，爷爷为什么要放一面铜镜在这里。
镜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她转过镜身看到自己的面庞清晰的映在镜中。
“是你吗？”
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女孩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可是窗外除了月色溶溶下婆娑的树影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是我，我在你手里。”
女孩吃了一惊，甩手扔掉了镜子，说：“妖……妖怪？”
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叫一声哎呦，说：“我不是妖怪，是一个游魂。”
“你把我拾起来吧。”他又说道。
他的声音很温柔，女孩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她大着胆子，捡起了他，将他摆放到梳妆台上。
“能把我翻过来吗？这样脸趴着，我很难受。”
“可是……我的脸，会吓到你的。”
“我是个鬼，你还怕会吓到我吗？”那声音说。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
“你为什么会待在镜子里？”
“那是我生前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了，也许你不会感兴趣的。”
“你不防说说看。”
“我死的那年刚好十九岁。那时年纪尚轻就当上了京都画院的国手。师父把入宫面圣的唯一名额给了我。入宫之后，我遇到了一生中最爱的女人，皇帝的小女儿，十七公主。大约是人红招嫉，偏我又锋芒毕露。有一次，所在的院落失了火，房间的门从外面被锁死，我怎么也撞不出去。”
“那你怎么样了……”
“虽然活了下来，我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那年轻的声音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时觉得生不如死。出宫后，便再也见不到十七公主了。我后来听说，皇帝知道了我俩的私情，要把公主嫁给他国的王子。公主临行前来见我，我不想她看到自己如今落魄的样子。隔着一道窄窄的门，她先是不停地哭，后来走的时候她变得很平静。”
“你对她说了什么。”
“说了些违心的话，那些话伤害了她。”他说的时候，声音也很平静，但听起来却说不出的悲凉。
“她走以后，我知道她将再也不愿记起关于我的一切，这样我就放心了，她会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那你呢？你怎么样了？”
“不能继续画画，我不仅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还有活下去的能力。本来以为会饿死街头，可是没想到上天又让我碰上了个好心的姑娘。她时常来接济我，那时只想着速死，没给她些好脸色。可是她始终不嫌弃我，反而一直鼓励我，渐渐的我能拿笔了，找回一些熟悉的感觉，大半年后也能画些小字画叫她带出去换些银钱。我只听说她长得很丑，没有人愿意接近她。可是，她那么善良，那么温柔，让我想起了我的十七公主。”
“你们在一起了吗？”
那声音短促的笑了一声，像是嗟叹，接着说：“那一天气氛很好，我们在一起用饭，她鼓起勇气，向我表明心迹。我愣住了，沉默了许久，我拒绝了她。”
“为什么？你嫌弃她丑？”
“她也跟你一样的想吧。”他说：“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表示不在乎，可是我却不能，我的心里已经满了。我离开了她，悄悄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就在那年冬天第一场新雪静谧落下的夜里，因为抑郁成疾，我的人生也到了尽头。”
“你死了……”
“是的，当我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却不自觉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那是灵魂曾经眷恋过的地方，我看到了她，她在我的房间里静静的坐着，墙上贴满了我亲手作的画。从歪歪扭扭，到渐渐成形，甚至渐有几分往日的风采。当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泪从心底涌了上来。”
“鬼魂也能流泪吗？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的，我的魂魄流下了血泪。她的脸上都是难看的疤痕，让人辨别不清她原来的样子，可是我怎么能不认得呢？她是我的十七公主。”
声音有些呜咽，女孩也震惊了，一时说不出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我没有马上去投胎，我守着她，看着她每天东奔西跑，受尽冷眼，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根本再也找不到的人。”
“后来呢？”
“后来她死得时候，我在黄泉路上等她，那时她已经老了，我却还跟十九岁那年一样年轻，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着我，对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喊出她的名字。她猛地转身捂住脸，肩头微微耸动。”
“她认出你了。”
“嗯，她不想我看到她老去的丑陋的容颜。我们约定，来生一定要在一起。她说，要我还她这毁容逃婚的债。”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温暖了许多。
“可是喝了孟婆汤，要怎么相认呢？”
“她说要罚我下辈子娶个丑夫人。”那声音笑了一下：“看到她的脸我就能认出来了。我看着她高高兴兴的走进了黄泉，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在世间停留了太久，错过了投胎的时机，已经是个孤魂野鬼了，天上地下，无处容身。”
“那你们岂不是再也不能相见？”
“我盼着我们能早日相见，又害怕太早遇见。我只是个躲在铜镜里修炼不足百年的小鬼，吸收不到天地精华，也不愿意出去害人，灵力低微，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可是，我唯一能做的，就算是耗尽低微的灵力，也希望她能拥有平凡之人能拥有的幸福。”
女孩听着有些感动，但是不明所以。
“那你们究竟相遇了么？”
“遇到了。”
“她认出你了吗？”
淡淡的苍白的月光下，隐隐起了人形，是个十八九岁，容貌秀丽的少年，微微笑着注视着女孩。
“认得也好，不认得也未必不好。谢谢你，可是我该走了。这面铜镜，是我送给她的，现在它属于你了。”
少年谦和温顺的样子渐渐变得透明，慢慢的就融入了凄凄的夜色里，再也看不到了。
女孩拿起那面铜镜，镜里映出她干净白皙的面庞。她的胎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面葡萄镜失去了寄居的魂魄已经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我们的故事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