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电视剧《繁花》迷住了。
影像的神从文字的神那里取来上好素材,精心打造出与原作大不相同的神品,对了我的胃口,照单全收,赏后余香满怀。
光影流动的画面,细密交错的言语,非线性的叙事,超一流的表演,就连那些精心挑选的时代金曲,那些手拿把掐的大小物件,那些食色暧昧的微妙细节,都禁得住细赏。能把电视剧拍成艺术电影的,除了慢工出细活的王家卫,还能有谁。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上半叶的上海。那个时段刚好我在中科院上海生理所读研,在上海生活了6年。当然,我所在的那个穷酸学生圈子,和剧中人生活的圈子完全是两个世界,但神奇的是,我竟然还是感觉出某种亲切的味道。
这不仅仅是听惯了的上海话,那些拥挤喧闹的街道,还有某种难以表述的熟悉的情绪。我当年并不喜欢上海,去的第一年就决定毕业后一定要离开。但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悟出了她的价值和魅力,就像你曾经讨厌某个人,但因为某种坚实的生活交集,最终你发现,你们之间其实已经有了剪不断的情感联结。
看完全剧的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如原著中的那句:复杂的空气,复杂的气味。
有一个字可以代表不同的上海生活之间的相通之处,就是这个“繁”字。王家卫在谈及此剧时说:每个人心里面都有自己的“繁花“。我在上海生活的6年里写下了5本日记,后来有段时间我把日记中方便公开的一小部分内容在我的博客上连载,题目就叫《心有繁华》(下图)。
1991年9月16日那天我在日记中写道:
“从八楼宿舍窗口向外望去,上海的夜色是美的。
远处的几幢高层建筑像水晶宫里的摆设,闪着迷人的彩光。尤其在灰蓝阴暗的夜色里,更添了一种神奇。这是只有现代都市才有的景色。
只是少了一种静谧。街面行人车辆太过喧杂。但这也许正是城市的生机所在。……”
是不是很像?还有这段,选自1992年3月8日的日记:
三八妇女节,又赶上周日,在上海逛大街,真不是件舒服事儿。
马路边人流成灾,移步维艰;南京路和西藏路交叉口人山人海;百货大楼里没点儿挤功甭想买到东西;坐公共汽车更是对机体多种素质的综合考验和锻炼。
这就是上海的节日。挤!挤!挤!
也许上海人对这种熙熙攘攘习惯了,我还差得远,晃了才半日,已觉头昏脑胀,速赶回宿舍,补偿一份清静。
这才发觉,自己睡的床,真宽。……
至于那几年的上海股市,对我来说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事情,精彩也罢,惊险也罢,完全不曾关注。但生活就是这样,各有各的荡气回肠,各有各的婉约悲壮。
当时的我,主旋律当然是学习深造。我的读研专业是神经生理,但我很快迷上了计算机。当别人都在补习英语准备考GRE出国时,我却把时间花在了考取“程序员”资格证书上。
这是1994年7月7日的一段日记:
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跑了一个下午,去复旦大学计算机系,只为弄一张准考证。
经过考虑,我决定参加今年的全国计算机软件技术人员资格水平考试。我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实力。
也许,我与电脑真的有缘。
那位负责报名的先生,竟然是我的老乡,他原籍安徽芜湖,很早就来到了上海。
他很热心,虽然已是午饭午休时间,但看我满身大汗,大老远跑来,立即给我办了手续。
当我拿上准考证,兴冲冲地返回时,疲劳和烦闷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了。……
《繁花》故事结束于1994到1995年。1994年正是我硕士转博的一年,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日记里记录了岁末的最后几个小时:
天气竟是阴沉沉的。但并不冷,似乎还让人感到一种凉爽。……
科技团委送来的四张晚会请柬,总算都送出去了。我不太想去,将自己留下的那一张给了小顾。他说他正想出去找个地方跳舞。……
大楼里已经没几个人了,看不到几个亮灯的窗口。三楼会议室的卡拉OK也只有杜久琳、章晓辉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过傻瘾。
来到办公室,打开收音机,正赶上调频台“Joy FM”在播Michael Boton的歌,那略带哭腔的沙哑嗓音实在让人陶醉,也正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老黄回家了。他收到父亲病危的信儿,下午就乘飞机回去了,愿他多保重。胡谦现在一定在家里暖和和地看电视休息。小顾这会儿一定正玩得开心。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体味着今年的最后几个小时。
遥祝家乡的亲戚朋友们,妈妈,姐姐,一切如意。……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读研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北京或别的城市,那么,即便是攻读了同样的专业,我对生活,对学术圈,对未来,对自己,等等的理解,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1995年4月24日,我记录了参加冯德培院士葬礼的情景:
冯德培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今天下午在“龙华殡仪馆”举行。……
仪式开始前,我在大厅转了转,看了看送来的花圈和花篮。这里面有来自中科院、高校等一些单位的,也有来自科学界名人、生前好友等个人的。……
冯先生女儿发来的用英文写的传真也贴在前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被其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情打动。开头一句便是:“They told me you had gone, but it feels unreal, and I feel so much that I could not sort out my feelings. ……”
我还惊奇地发现了巴金先生送来的花圈。
大厅内正台两边写有一副对联:“视科学如生命 殚精竭虑 终成伟业,临行独系心中情;以育人为己任 光风霁月 一生清明,仙去怎消昔日影。”文笔一般,但还算恰当。
将近下午2:00,仪式开始。先是一段开场白,而后由杨雄里所长作生平介绍。这是一篇文笔精炼、内容全面、恰如其分的精彩介绍,洋洋三页纸,杨所长一字一句,念得极为动情。他强忍悲痛,但念到最后,也已控制不住,泣不成声了。……
从大厅出来,才注意到门厅黑板上贴满了国内外发来的唁电。这其中包括Nobel奖获得者Katz、Huxley等人的。
短短一个多小时,上海科学界、政界要人济济一堂,缅怀这位科学泰斗,生理学界的前辈。愿冯老永垂不朽!……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总会时不时记起那段时光里的某个片段,某种滋味。
写到这里,忽然想模仿《繁花》原著的腔调,结束此文 ——
小马转过头,向着三十年后的自己说,老马,请多保重。老马不动,看着年轻时的自己,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
(老马 2024.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