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地处长江北岸,虽和江南只是隔江相望,但天堑一隔,南通毕竟少了些洋派作风,多了些土拙气。小时候南通的夜晚没有五光十色,它是黑暗无边的,有一些路灯,却昏黄微弱,灯光范围之外的黑夜反被衬显得漫无涯际。当小孩子独自置身于这样黑夜时,会无来由地害怕。小时候我每次独自走黑路总像在跑五十米冲刺,气喘吁吁也不肯放慢脚步,比做贼还心虚。过后想想却不知为何这般害怕,因此,长大后读到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也就特别相信,丝毫不觉得是奇谈怪论。
小时候去江南,看到街上零零星星地亮着霓虹灯,总觉得到了发达地界——那时我们南通街上霓虹灯还少得像大海中的灯塔。不过黑夜有黑夜的意思。晚霞散去,黑暗像融入水中的墨汁一样弥散开来,人们陆续回到自己家中,吃饭、洗碗、哄孩子,家家户户的活动规律大体一致。八点过后,街上的行人就很少了,汽车更是看不见,马路空旷,四合寂静。积水空明的夜色要在黑暗静谧的夜里才能体会。如果天降小雨,那就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李商隐高雅,要“留得残荷听雨声”,其实在寂静的夜里,雨打在屋檐上、石头上、树梢上也是错落有致、引人入胜的。即使骤雨突至,狂泻如怒,倒反更显得四野阒寂,心中孤耿。这样的黑夜适合读书写文。人心素静,容易明心见性、激发潜能。最好在看到颇有心得,不吐不快的时候,能有个温婉的女子陪着聊天——这是不是《聊斋》里那些夜晚潜入书斋的女鬼原型啊?如果再能来个阿炳式的民间艺人走街串巷,那音乐一定是深幽寂寥的,似诉旷古幽情,让“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也许是平日里沉寂太久的原故,一到元宵节就特别热闹。那时的元宵节像模像样是个节日,到了看灯的时候,那是“相当热闹”,无论有钱没钱,城里乡下,都要过来凑热闹的。这种盛况现在只有在招聘会上才能看到了,似乎有一年还为看灯挤死过人。记得小时候看灯一般是在群艺馆,那时人小,扎在人堆里根本看不见什么,可也看得兴高采烈。因此瞎子看灯也不一定是趁笑,说不定他是真的开心呢?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保存着一张过元宵时在群艺馆门口拍的一张照片,我和我的表弟脸冻得通红,可还是咧着嘴一个劲地笑,好像看到了多少稀奇似的。多年以后,在黑夜如同白昼的今天,这么热闹的盛事竟无可挽回地没落了。的确,现在晚上到处都是耀人眼目、五色缤纷的灯,比起几十年前来,现在的黑夜几乎可以骄傲地宣称:“我是白天!”那几盏绢灯有什么看头呢?近几年,电视里在元宵节前后经常出新闻,说今年的扎灯艺人又改进了手艺,制出了新品种,可似乎挽回不了群众往日的看灯热情,看灯的人还是星星点点,表情淡漠——这不奇怪,我们缺少的是黑暗的夜。
但毕竟元宵节只有一次,平日我们也不能天一黑就睡。虽然八十年代初期电视已经开始普及,但好看的节目毕竟不多。吃完晚饭大家就随便串门聊天,谁家也不会觉得讨厌。小时候我在书上看到在资本主义国家,人们串个门还要预约,无比吃惊,感叹资本主义的罪恶。夏天,没有空调,电扇也不舍得整夜开,于是大家洗完澡,就坐到坝头上乘凉。南通地处温带,黑夜再短也和白天截然有界,南通的夏夜也因之有了独特的趣味。月光皎洁,凉风习习,漫天的繁星忽明忽闪,耳边鼓噪着一片蛙鸣,空气中夹裹着隐隐的草味花香,男女老少坐在一起,摇着扇子,拍打着蚊蝇,海阔天空地讲闲帐、说淡话。谁遇到问题了,说出来,大家一起排解排解;哪里有新鲜事了,讲一讲,大家一起笑笑。那时谁听说过有人得了那些名称古怪的心理病?所有的心结都在说说笑笑中烟消云散了。
也有的时候,院子里哪户人家吵架了,于是全院子的人都赶过去,自愿做起家庭调解员,大妈大姑们苦口婆心对婆心苦口,到最后吵架的小两口没声音了,就只听见大家嘁嘁喳喳的调解。这当中自然不乏看鲜戏、凑毫道的。明明小两口已经愿意和好了,在这么多人的劝架面前却抹不下脸来,横竖要脸掉个几天,才能罢休。
我不关心这些事,只是贪玩。我喜欢把牛皮筋绑在两根柱子上,在路灯下跳皮筋。虽是一个人,却也跳得不亦乐乎,满头大汗。长大以后,我也曾试图跳跳皮筋,可总没有以前热情,不知那时我怎么就能一个人玩得这么开心。然而在某个夜晚,我不知怎么就走到地僻人稀的小路上,月明星稀,路灯昏黄,行人稀少却面色和善。走着走着,竟心中一懔,仿佛时光倒流,我似乎看到我还在路灯柱子中间不知疲倦地跳皮筋呢!
我怀念无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