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爷爷

二爷爷是我祖父的亲二哥。他去世时我十岁,记忆里的二爷爷是一个满脸褶子总是笑容满面的老头,戴着一顶看不出本色的灰突突的圆顶毡帽,好像就没有见过它离开过二爷爷的头。

二爷爷的两颗大门牙,在他死的时候特别突出,我见到他最后的容貌,他张着嘴,露出豁口的门牙特显眼,就在一张纸迅速地盖在他的脸上时我看见的,印象特别深刻。听大人们说,人死时张着嘴巴,是他活着时候没有吃饱或是坑了嘴,那时我就想,二爷爷是坑了嘴的,他没有吃到好东西,没有婆娘为他开小灶做饭吃。小小的我对二爷爷还是很依恋的,我跟随给二爷爷送盘缠的队伍到土地庙报道,想看看二爷爷骑着大马升上天空的样子,可惜我只看见火苗呼呼的燃烧着那匹纸扎的红马和送给二爷爷的钱财房舍,一直燃烧殆尽也没有看见他骑着马升天,奶奶说我的年龄大了点,十岁就看不见了,我相信了,难受了好几天,不知是因为没看见二爷爷骑马升天还是他的离逝让我难受,那时还小分不清这复杂的情绪来自何处。

二爷爷一辈子没有结婚,跟我爷爷一家子住在一起。他的耳朵有点背,听人说话时总是要再问一句“啊?”说话的人就会再重复一遍。于是二爷爷有了“二聋子”的外号。一听到有人喊二爷爷的外号,我就会骂人家,小时候骂人就这么开始的。这外号大爷爷叫的最多,我不敢骂大爷爷,只能给他翻白眼,从小我就不跟大爷爷亲近,尽管他也是跟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

二爷爷跟大爷爷像是前世的冤家,今世一见面就互掐,相互看着不顺眼,我跟随二爷爷对大爷爷也是横眉冷对,当然只能是偷偷地,吃饭时我会把虾酱碗偷偷地扒拉到离二爷爷很近的地方,再给大爷爷一个白眼儿,自以为很聪明的举动,在几次小动作之后,换来母亲一顿数落和威胁,下次再这样就揍你!我只好放弃,心里还为二爷爷抱不平了许久。

我的童年是幸福快乐的,这不仅因为我是这个家庭里第一个孩子,还因为有二爷爷的陪伴。小时候我是被放养的,自由的就差上房揭瓦了。二爷爷的胡子有一段时间成了我想下手的目标。好像是有关马尾巴的故事。有一段时间,村里的孩子对马尾巴感兴趣,我忘了那些大孩子偷着揪马尾干什么,反正我也想要得到一根马尾巴,尤其是看戏里的神仙都是拿着一根马尾做的拂尘,我真的很想拥有一根长长的马尾巴,却没胆量去马屁股后偷着揪马尾,看看那结实的马蹄铁掌,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踢在身上会要命的。但是二爷爷的山羊胡子也差不多啊,于是我盯上了那一颤一颤的灰白胡子。可是二爷爷白天总是忙这忙那,除了吃饭是坐着,其余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我一点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放弃了偷揪二爷爷的胡子,我发现了更好的,父亲的胡琴线。好像我为此挨了一顿揍,具体是什么我倒是忘记了。

冬天的夜晚很长,又是农闲的时候,家里大人们忙着缝缝补补的活计,两个没有出嫁的姑姑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整理用硫磺熏好的棒米叶子,白天用来编制提篮。农闲时年轻的姑娘们都做这些手工活用来换公分挣钱,我母亲和奶奶这样岁数的都用草辫子缝制地毯。编制辫子有的用棒米叶子,也有的用山上的一种草,这种草有两种颜色,一种绿色,一种红色,当地人叫红色的“山绛”,绿色的叫“藜丝”。天然的色彩,经过加工变成了一张张换取外汇的工艺品。

这些材料等到了秋天,掰下的棒米叶就会被人挑拣出大的柔软的好叶子,晾晒干了一扎扎地放着用来备用,“山绛”和“藜丝”要带上镰刀到深山里去收割,收割回家要晾晒干了收拾起来备用。而这些活都是二爷爷起早贪晚的一个人承担,晚上还要把一扎一扎棒米叶放到大缸里点着硫磺熏。

冬天的晚上真的是热闹无比,我最喜欢跟二爷爷玩游戏,母亲奶奶在一边掰棒米粒,姑姑们在忙着做鞋垫,我拦着二爷爷做扔色子猜大小的游戏,不让他干活。

我爷爷有付牌九,那个年代没有人敢用来赌博,小孩子玩耍的玩具又不多,于是这幅牌九就成了我玩耍的东西。我好奇上面的白点红点,二爷爷就让我分辨红点白点的数量,不知不觉,我知道了一二三四五,会区分大小来分辨输赢。

我独自玩时会把两种颜色的骨牌累得很高,然后一下子扫倒,享受那“哗啦啦”的响声带来的愉悦,可惜这幅牌九后来失踪了。

这游戏吸引我的是最后打鼻眼的时刻,赢得一方要打输的一方鼻眼。赢的人一手拉着输的人一只手,另一只手用来拍手掌中的那只手,输的那人另一只手放在鼻尖上等着听号令,赢的人要快速喊出五官中的一个名字,听号令的手指要快速的指向那个地方,有一点的犹豫都不行,就要重来一次,很好玩,小孩子们都喜欢玩。

晚上我最喜欢跟二爷爷玩打鼻眼的游戏了,后来为了省却麻烦,我干脆不玩猜大小了,骨牌也不玩了,就直接打鼻眼。最难忘的一次是冬天的一个晚上,二爷爷熏完了一缸棒米叶子后,我们开始了打鼻眼。为了公平,我很仗义地让二爷爷先打我的,然后我再打他的。我想到了一个好的办法来整蛊二爷爷。我拉着二爷爷粗糙的手,用力的拍着,大声地喊着“鼻子,鼻子,屁股眼!”二爷爷的手指指向了他的嘴巴,全家人哈哈大笑,二爷爷也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两颗大门牙都露出牙槽根。“小东西!........”二爷爷一把把我搂怀里,粗糙的手掌摸了我的脸一下,然后就挠我的痒,我翻滚着小胖身子哈哈笑着躲避着二爷爷的魔掌,二爷爷的怀抱很大我怎么也翻不出去.......  昏暗的灯光摇曳着细长的影子,仿佛在跟着欢乐跳跃。温暖包裹住了我整个童年,在我的童年里是没有冬天的。热乎乎的炕是用二爷爷每天拾的柴草烧热的。

如今物是人非,脑海里却时常出现那个冬天的夜晚,那个我扭啊扭地怎么也翻不出去的怀抱,那个摇曳着昏暗光晕的小屋子里传出的笑声,那个遥远的记忆里的人,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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