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一个爸爸，发现初二的女儿最近迷上小说《爵迹》，自己硬着头皮翻了翻，隐约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前些日子，这本小说拍成电影，他陪女儿去看了一场，女儿欣喜雀跃，他头皮发硬。
新一代的家长，已经进化了，他们愿意孩子有空闲的时候，多读几本“闲书”。但面对郭敬明的书，这位爸爸说：“不管是读他的小说，还是看他的电影，我心里都不够踏实。”
一个孩子，如果刚14岁，喜欢郭敬明的小说和电影，太正常了。父母发现他们迷恋郭敬明时，该很庆幸地表示，我家孩子心智发育正常，到了喜欢郭敬明的青春期了，叛逆、自主、多少有点慌乱，但坚信自己有点正确。这个时候，如果想从阅读上，把孩子从郭那里抢回来，很难！除非他家孩子读书有童子功。读书确实有童子功，功夫上身就不怕郭敬明这样的飞矢伤人。
如果我现在才14岁，不是小学一二年级开始看金庸，不是初中在《史记》里兜圈，又结识了王小波和董桥他们，我也一定会很喜欢《爵迹》的小说和电影。每个人都需要成长，郭敬明属于成长中会遇到，成长后被扔掉的读物，青春专门有一部分时间和精力是用来浪费在这些事里的。
我师姐今年高三，从小泡在文史经典里，但到了年龄，一样会去凑热闹看这类书。再好的教育，都无法避免青春期里的孩子产生踩屎的冲动。重要的是，她有家传的神功护体，自己能学会甄别读物的质量。她说：我一边看，一边骂自己实在无聊，看完就完了。她还在初中的时候，最喜欢的小说，除了“哈利·波特”，就是《四世同堂》，还不到高中，《四世同堂》她就读了七八遍。这样的底子，怎么会长久地喜欢郭敬明呢！
我也读郭敬明的书。始于《幻城》。12年前，看晚自习，从学生手里收了一本，坐在讲台上看，下自习，刚好翻完。
第二天，我把收了书的学生喊到办公室，问他：看过古龙的武侠没有。他说没有。我说：郭敬明这点玩意，都是跟古龙学的，以后直接看古龙吧。那个时候，郭敬明就是靠着模仿起身的，他擅长此道。
这样推荐，我有自己的盘算。当兵打仗，当学生读书，这是最正经事情。一个孩子在学校里走一遭，倏忽一下就十几年，过完了，未必能记住什么。但只要能养成读书的习惯，十几年的学费就算没白花。考试事小，读书事大。
可惜，我当时还年轻，很多道理没有想通，幻想自己可以对抗青春期孩子的口味，从郭敬明那里把学生抢回来。我以为读了好书，他们自然会鄙夷这种充满模仿的作品了吧。这算是菜鸟老师，很傻很天真的想法。
《幻城》是郭敬明17岁写的。17岁的孩子，太知道身边小朋友们的喜好了，这一点他比我们强。郭敬明的心里，始终装着他的读者——爱幻想，不满足眼下平庸的世界，喜欢轻灵和玄妙，容易在小哀怨里感动，当然，还有一点，总体读书比较少。
大家都在青春的半空里悬着，从小没几本好书垫底，到这个年龄，常会喜欢莫名悲伤起来的文字，风和雨里都飘着哀怨。肉馊了下锅要多放酱油，这道理是厨子都懂，做不做是自尊问题。这个活，郭敬明做了，而且很成功。
跟郭敬明争夺学生的斗争中，我失败了。收了《幻城》后不久，我在班里又发现了《左手倒影，右手年华》。这件事是我思考郭敬明和他的粉丝的起点。我们会忘记，自己14岁时，一样对踩屎甘之如饴。我跟这位父亲说，对这件事，你先搞清楚这本书的底细，不能抗争，只能等待。
小说《爵迹》，是郭敬明在《幻城》十年之后，对自己奇幻作品写作能力的一次升级。十年才升级一次，仅仅从1.0到了2.0而已。这十年，郭敬明没动过奇幻题材，压着劲在憋大招。《爵迹》推出，他觉得自己交出了一份令自己满意的答卷，200万册的起印数，是中国出版界的奇迹，郭敬明可以欢呼胜利。十几年过去了，郭敬明对十四五岁的孩子仍然有着准确地把握。
小说《爵迹》的前言里，郭敬明说：“这十年里，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我想等到我的文笔和技巧再成熟一点儿，成熟到足以让绚烂的幻想变成磅礴的史诗；……成熟到足以面对一直在我身边的你们，一直透过文字和我共同成长的你们。”
十多年来，郭敬明真的很忙。一个“新概念作文大赛”捧红的青春作家，写出四五本畅销百万册的青春小说，做过十几本杂志，拍出四五部疯狂收割票房的电影。他早就摆脱了青春小说家的身份，正经是一个成功的文化商人。
商人和作家，有本质的区别。成功的文化商人，知道哪些书、哪种内容能获得市场的认同，但作家则不同。天才编辑珀金斯说：“一个作家最好的作品，完完全全来自作者自己，来自于作者内心的成长。”作家心里永远有自己理想的读者，商人眼中全是可能掏钱的顾客。文化商人和青春小说家郭敬明身上共同存在，滋养了郭敬明的野心，也限制了他的成长。
郭敬明的成功，来自于他对十几岁小朋友阅读品味的把握，知道他们喜欢什么，知道怎么让他们喜欢。他成功地把现实中能掏钱的顾客，变成了自己理想中的读者。这种融合，让郭敬明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却让他永远无法达到自己想象中的小说的艺术高度。
《爵迹》的序言里，郭敬明明显有野心，他给《爵迹》的定位，是“磅礴的史诗”。如果我们善良到认为，人类历史上能称得上奇幻小说的只有《幻城》和《爵迹》两部作品，那么，我会把“磅礴的史诗”这个称号送给《爵迹》。
小村落里的男孩，机缘凑巧与奇幻世界最高层级的人物相识。他鼓足勇气走出村庄，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的，其实是一块神秘、神奇的大陆。他开始接近神秘的力量之源，并渐渐接触到这片大陆上想象力的核心。他开始变得强壮，并成为神奇的一分子。这个过程中，他获得力量、地位、爱情和颠沛的生活。人性的丰富和诡诈，在他的声音和眼睛里一点点积攒。这注定是一个男孩的成长故事，因为男人的成熟和成长，是一生的事情，利用这个原则，够一位作家完成一部漫长的小说。
这是一部“史诗级”奇幻小说的故事框架，这里面，要有很多人出现和消失，就像我们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命运一样纷乱。每个人都会在大陆的崎岖和深奥之中，慢慢成长，或者死去。如果这些就是一部“磅礴的史诗”所有的条件的话，抛开郭敬明糟糕的文字，我真的觉得《爵迹》就算是一部郭敬明想象中的“磅礴的史诗”了。
可是，郭敬明只能遗憾，他生得太迟了，在他的奇幻史诗问世之前，有个叫托尔金的写了《魔戒》，
有个叫乔治·马丁的写了《冰与火之歌》，
有个叫罗伯特·乔丹的写了《时光之轮》。
批评的标准，一定是藏在伟大的作品中。我给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父亲推荐了这三部奇幻小说。告诉他，如果你真的想用阅读的方法，从郭敬明那里抢回女儿，就找到这三部小说。阅读一旦开始，故事自己会相互拼杀，差的故事面色苍白，会被真正的骑士挑落马下。
这些书，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爵迹》到底还欠缺了什么东西。大家都营造了一个全新的大陆，都找到一个男孩作为故事的推动力，都设计了奇幻的力量，以及与这些力量配合的神奇的部族，都在故事中埋藏一个深沉的秘密，为了揭开秘密，故事会呈现出侦探小说一样的推理旋涡和阅读的乐趣。
一部优秀的奇幻小说，真的需要这些元素。为了凑足这些它们，让小说显得宏大，郭敬明在《爵迹》里其实下了很大的功夫，白银祭司被意识形态化，而谜团解开之后，他们卑微的身份又把这种崇高击碎。仅就这一点，郭敬明确实长进了。但一个商人的欲望带来的局限，真的让他的作品，离史诗还有太远的距离。
一个纯正的奇幻小说爱好者，一定会知道，在托尔金他们的笔下，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故事，应该是怎么从最微小的地方开始，用一些小故事有节制地展开，通过他的眼镜展现世界和世界观。这种叙述的节奏看似缓慢，却环环相扣。故事不能讲得太急，太急躁，小故事讲不好，人物没有转圜的空间，就只能是一个个脸谱，而不是一个个有灵魂的生命。《爵迹》设计了大量的人物，数量上绝对能凑够史诗的规模了，但更多时候，你只能看到他们功能性的表现，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故事更复杂，而不是让人性更丰富。这也就是为何电影《爵迹》，只是让这本书的书迷开心，闻风而至的路上看过之后，只记得还算漂亮的画面，和一张张表情死板的脸。
《爵迹》中，郭敬明给上一代的一度王爵起名为“吉尔伽美什”，真是用心良苦，权且认为他读过《吉尔伽美什》这部古老的史诗，也在向这个方向努力。但仅仅是努力。
我们聊《魔戒》，会看到其中沉淀着的最严肃的想象力和人们最本质的好奇心，会溯回至托尔金的内心。他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之余，是怎样凭借着缓慢的时光，一点点想象他的大陆上，生活其中的人们，内心的喜悦和惊惧是怎样一点点积累的，就像树木的年轮是一点点细密起来。史诗需要时间的淘洗。
而我们在惊叹《冰与火之歌》的残酷时，看到权谋、自私、背叛、嘲弄和杀戮时，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世界，它就是沉浸在现代社会气息中呼吸的奇幻世界。这是美剧《权力的游戏》能引起狂追的缘由。
然后，如果你看惯了好莱坞大片和日本动漫（《火影忍者》），在阅读这部《爵迹》时，就会发现，郭敬明究竟是从哪里获取自己写作的基本精神资源的。一种风格独特的电影，一旦风格凝固，变成类型和模式，我们看到的只能是内心的重复和感官的刺激，这种轨迹，在《爵迹》中显现出完美的相似。《爵迹》的小说和电影，画面有多炫酷缤纷，线索有多纷杂诡谲，郭敬明的成长，就有多大的局限。
当然，最后，我还会告诉那个爸爸，要用这些书跟郭敬明争夺孩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郭敬明的文字太差了，他跟他的伙伴们，开创了一种华美又糟糕的文风。相对于故事的急躁、粗糙和架空，我更厌恶的是他和他的小伙伴们的文风，这种文风，对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真的会有吸引力，但同样，也有极大的危害。如果有机会，我想专门说说他们的文字是怎么做到华美又庸俗的，一种很廉价的美学意味。
我可以庆幸，14岁时读过的那些书，让我保持了理性。虽然我知道，14岁时读郭敬明，真的会有乐趣。我只是希望，他们乐完这个季节，回过头，还能继续读书，还能回到《魔戒》它们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