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怪

斯特叶的天气变化多端,就像这里流传度极广的那些传说一样诡异莫测。也就是出租车司机——一个来自斯特叶乡下的土生土长的胖子——正在喋喋不休的那些故事。

“沼泽巨人、迷雾、两把伞的人……雨怪,雨怪你一定听说过,老兄,斯特叶三岁的孩子都会朗诵那首歌谣,怎么说来着……”司机从后视镜里敏感地逮住了我的一丝表情变化,用他的大嗓门继续讲着。

我看着远处飞快靠近的乌云,脸上不由得闪过的忧虑神色让他误会我对这该死的“雨怪”感兴趣。

想到这一点,我的眉毛更加不满地皱起来。

如果不是去新区的末班车刚刚开走,而我的上司又责令我今天必须回去提交报告。我也不必在就近的乡村小镇租一个喋喋不休的司机和他吱呀作响的汽车——与经济发达的新区相比,这里到处充斥着过多的热情和精力。刚上车我就惊叹于他的健谈,而他同样搞不懂一个人怎么会像货物一样沉默,而他转行正是因为货物不会说话,他说完这个就哈哈大笑。

乌云飞速地靠近,路旁还算活泼的田野也寂静了下来,迎接沉闷的雷声。

“……跛子跑,哑巴吵,屋外的麻雀不会吵。雨天行,雨天晴,倒着跑就可以正着到。”司机一只手拍着大腿,摇着头唱着,又就着自己拼错的单词发笑。

雨幕被雷声一下子扯了下来,短短几秒钟我就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了。

“这个天气倒是很适合讲雨怪的故事。”我礼貌的回复了他,回应我的则是更加爽朗的笑声。

他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伸手打开了雨刷,老旧汽车的几乎每一部分都在雨里嘎吱作响。

“说到哪里了,雨怪,雨怪……”

雨势愈来愈大,两侧的车窗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只能将目光放到前面的挡风玻璃,雨刷在拼命地工作着。我逐渐感觉到这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作祟,或许是为了排解压抑的心情,我还是接了他的话头:“是那个歌谣。”

司机从小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是的歌谣。”他嗓音又高了些,向我详尽地讲着关于“雨怪”的故事。

“从前,也不知道多久的从前,我,我听祖父,咳,管他什么。总之,他给我讲,在斯特叶的雨天最好不要出门,雨怪不像那些沼泽里的怪事只在沼泽里出现,两把伞的人只在公路上出现,而雨怪则是只要你在斯特叶的雨里就会看到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儿会遇到,遇到了就完哩,能跑掉的人没有几个。”

司机边回忆边讲,夹杂着一些俚语,幸好并不难懂。

“祖父说,有个人遇到了雨怪,就消失了,从里到外,没留下一点渣。咳,怕的我够惨,问祖父雨怪长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我还问过别人,他们有些人说雨怪的样子没人知道,但是你一看见它,就知道它就是那个下雨天会出来的雨怪。这话有点绕口哩。”

配合着越来越黑的雨幕,不知道为何身上有点凉意,但我还是认为这不过是哄骗小孩子雨天不要乱跑的小把戏。如果遇到雨怪就会消失,那些故事又是谁传出来的呢?

“不过还有人说,雨怪实际上是好的,只要遇到过‘雨怪’的年份,庄稼总是疯长的,就像魔法一样塞满整个田野。俺小时候遇到了好几次丰收哩。”

“有人见过雨怪还活下来了?”我忍不住问道。

“有哩,有几个,我还去找了那些人,但都不愿意说话,整个人都变啦,都没活几年就死了。愿意说话的都只是说歌谣是真的,总之就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东西,问他雨怪长什么样子,他就开始发疯了,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

司机说了半天,天色也渐渐黑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幕与汽车的轰鸣,还有他的说话声。

“咳,也没有人相信他们,雨怪说到底还是个故事。年纪大一点就会明白都是大人的鬼话,不叫孩子们撒谎,自己却编故事,咳,我也变成大人哩,不过我会告诉你这是假的。”

司机朝我挤了挤眼睛,我也露出一个笑容,这样才对,这么荒唐的故事才不会是真实的,但司机的下一句话又让我的心头不由自主得笼上一层黑色的烟云。

“不过话说回来,咳,他们声称遇见雨怪的那几年的确是大丰收了,谷子多的堆不下,不知道怎么猜的这样准,可以去开个占卜店哈哈哈……”

雨越来越大了,还有风,在我们讲这该死的“雨怪”时,风就裹挟着小石子砸在了车上,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我看不清楚,因为在雨幕里,许多东西被扭曲成可怖的样子,引发着一些不必要的联想,这介于清晰与扭曲之间的模糊却更想让人一探究竟。

我努力不去看旁边的窗户,打算干点别的,但在这狭窄的车里似乎只能闲聊了。然而在我真正需要闲聊的时候,司机却在嘟囔着弯下了身子用一只手在地下摸索着什么,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嘴里还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

车里的氛围不可避免地压抑了下来,我并不吸烟,所以我并不能帮到他些什么,司机的粗喘声充斥了整个车厢,就在我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路面安全的时候,谢天谢地,他找到了那该死的打火机,呻吟了一声坐回了原地。

司机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按开了打火机,他的不幸还没有结束,这只打火机似乎没气了。

“上帝啊。”司机甩了两下打火机,不死心地试图发动它,但那橘红色的火苗像是被大雨浇熄了一样。“老兄,我们的车里是在漏雨吗?该死的天气,可以借个火吗?”

“我不抽烟。”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

就在他呻吟着将打火机扔到地上的时候,“啪!”前面的挡风玻璃发出一声巨响,崩裂出鲜红的液体。

“狗屎!”司机猛地踩了刹车,我的鼻梁狠狠地撞到了前面的车座靠背上。

过了几秒钟,我的意识才逐渐回到身体,我看到司机打开车门走到了雨里,湿润的空气从那扇门里传了进来,雨滴串成了珠帘,遮住了司机肥胖的身体。

“是一只该死的青蛙!梅林胡子。”

司机湿漉漉的脑袋伸了进来,随后的就是他肥胖的身躯,滴着如注的雨水,他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汽车随之发出一声呻吟。

挡风玻璃上的鲜血很快就被雨洗干净了,而那个可怜的青蛙尸体,刚才也被司机拿了下来扔到了旁边的田野里,我的脑袋还没完全清楚过来,司机也终于想起来后座还有他的雇主,转过来对我说道:“抱歉老兄,你知道的,斯特叶人都是想什么就做什么的,刚才,唔,这该死的雨,视野被遮住了,人总是像被弹珠打的鸟儿一样,什么来着,惊弓之鸟,是的惊弓之鸟。”

我看到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整个人似乎在冷的发抖,我呻吟着揉了揉鼻梁,发现并没有什么大事,便原谅了他。

他舒了一口气,道:“我们就快出斯特叶了,老兄。”

如果我早知道这一遭,一定会选另一个有安全带的汽车,但想到那辆汽车的时速几乎可以媲美自行车,是即使时光重来我也不会选择的古董物件。我只好咒骂我远在新区的上司,她舒舒服服地坐在高脚椅上喝着咖啡享受着雨中清凉的空气,便认为她的下属也是一样的舒服。

我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起来刚才外面的庄稼似乎格外的高,便斟酌了下字句询问起了司机。

司机如释重负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他认为我刚才难看的脸色是针对他的吗?

我有点想笑,他显然也察觉了我的心情,开始殷勤地解说:“这里是斯特叶的外围,这里种植玉米,你知道的,玉米这种植物总是长的很高,而斯特叶这里的玉米品种叫巨人,是比别的地方更高,结的果子也更大,我记得在以前,还有别的地方的人收购这种玉米植株,但巨人到了别的地方就成了矮子,移回来又变大了,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些人说问题在土上面,可带着土移走也是一样的。一人一个说法,空气、气候,什么细菌、虫子,最可笑的是有人觉得是因为‘雨怪’,我的上帝,他一定是吮吸着雨怪长大的,要不然怎么会靠自己的大拇指得出结论。”

司机的笑话把我逗笑了,但是在他说话的功夫,他并没有行驶他的汽车。

“我们为什么不边开车边说呢?”

“噢是的,福尼先生,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司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知道的,一旦我开始讲话,就会忘记做另一件事情,但是如果我先开始做事情况就会好很多………”

司机开始发动汽车,汽车的呻吟声疲惫不堪,在司机尝试了三次后,汽车还是没有要发动的意思。

“该死!”司机又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次他去的格外久。

我坐在车里,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感觉并不好受,我站起来往前面看,司机似乎在车的前面检查些什么。

“喂!怎么样?”我的声音被雨幕吞噬,只在汽车里引起回音。

我不想淋湿我自己,但是这种感觉很难以忍受。

我打开车门,潮湿的空气马上将我包裹了起来,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

“喂!怎么样了!”

我朝着司机走去,他的脸色十分不好看,趴在地上检查车子。等我走近了,他才被吓了一跳似的看到了我:“先生,你不应该下车的。”

“汽车还好吗?”

“还不错,但是有一点不太好,我需要时间。”

我忽然发现汽车下面有一些破碎的灰白色小东西,顺着地面上的水流流淌着。

“我们撞到什么了?”我几乎要尖叫起来。

“先生,没什么的。”司机的脸皱了一下,他拂去糊住脸的水珠——他正抬头同我讲话,凹陷的面颊里蓄起了水:“是蜗牛,很多只,正在往路的东边爬,您的脚底下也有不少。”

我低头一看,有些头皮发麻,我刚才一路走来,不知道踩死了多少只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就在我站在这里的十几秒里,我的脚后跟已经引起了蜗牛的“交通拥堵”,甚至有一些都爬到了我的皮鞋上。

数不胜数、密密麻麻的破碎的外壳、滑腻的软体和淤泥混合在一起,数量之大,我第一次知道蜗牛闻起来是什么味道的,和雨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有点令我反胃。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汽车无法发动,因为有些蜗牛,爬到了车的底盘,而这造成了一些故障,还有这湿滑的、被雨水和蜗牛肉混合的泥土,让车轮在打滑。

我询问司机是否需要帮忙,但是他向我摇了摇头,既然这样,我便又忍受着脚底下蜗牛壳破碎的细小咔嚓声到了车尾准备上车,忽然看到车尾后面有两条蜗牛组成的痕迹,连接着我们的后车轮,我低头一看,前后车轮中间也是。

事实上路上的蜗牛并不明显,于是那两条蜗牛小河分外显眼。

我忍着恶心想了想,意识到这两条痕迹就是我们的车辙——因为青蛙我们紧急刹车,车子在泥巴里滑行了一段距离,而这深深的车辙就成了蜗牛的“壕沟”,蜗牛压着蜗牛,同时不停地有蜗牛进来,有蜗牛出来。

我将脚上的蜗牛甩到地上上了车,令我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司机也上了车,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沉默着尝试发动汽车。

“为什么有这么多蜗牛?”

“田野里总是这样,你知道的。”

司机这次没有说那么多话,不停地拧动着钥匙,但汽车还是没有发动的意思。

“是吗?”我随口一问。

“先生,恐怕情况有些不妙。”司机捋了一把额头上的水珠,一些雨滴顺着他眉头中间的沟壑挂在了他红彤彤的鼻尖上,他说:“抱歉,我需要去找我的朋友来帮忙修车,事实上有些该死的蜗牛在我们讲玉米的时候爬进了更深的地方,或者是一些汽车的故障,但我并没有那些工具。”

我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差了,司机忙不迭地补充道:“是一些不常见的工具,像蜗牛一样是罕见的故障,我的朋友就住在这片玉米地的外面。”

“好吧。”我除了同意没有太多的选项,或许我还可以选择发火,但我一向不喜欢用情绪来处理事情,我只好揉了揉我胀痛的鼻梁,准备开门下车。

“先生,我需要有人留下来看车……”

“什么?”我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火气:“在这样的、雨天、你打算叫我、一个人、看车?”

“对不起先生,你也看到那些蜗牛了,如果没有人在,我怕回来我的车变成一个巨大的蜗牛,那样我们只能等雨停了。”司机也面露难色。

我深呼吸了三下,潮湿的空气还带着蜗牛的腥气,让我冷静了下来,或许就在我们争执的这一会,又有不知道多少蜗牛爬进了底盘。

“你看到了,它们并不怕人,我怎么阻止那些蜗牛。”

“只消在车旁边不停地踩死它们。”司机看我情绪稳定些了,拍着他宽厚的胸脯向我保证。

“你的朋友在哪个方向?”我冷眼看着他,我必须预防意外的发生。

“吉米就在那里,黄色的漆。”

我和司机又下了车,在雨幕里我看到在玉米地里似乎有个黄色的房子尖顶,被雨幕遮着看不真切。

在司机匆匆离去前,我还刻意拿到了他的驾驶证,确保我不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然后看着他肥胖的身躯逐渐消失在玉米地里。

我看了看脚下,如我所料,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这里又围上来一些蜗牛,缓慢但坚定地爬着,我将轮胎上的处理干净,机械地在雨中踩死那些沉默的蜗牛。

这些蜗牛都是从同一个方向来的,从东边,爬向西边的田野。

万幸蜗牛只是蜗牛,它们速度很慢,忙完一波,我便抬头看向了周围。雨水不停地从空中落下,落在宽阔的玉米叶上、黏稠的蜗牛泥土上、还有汽车上,相互重叠在一起,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响,两侧的玉米地极高,甚至超过我的头顶,未成熟的玉米也较硕大一些,我比较了一下,比我的手掌还要大。

就在我观察周围,百无聊赖的时候,蜗牛仍然沉默地向一个方向爬去,没有一只例外。西边的玉米地里有什么在吸引着它们呢?我拨开几株绿色的玉米叶子,试图看看后面是什么,但是在意料之中的是——后面依旧是层层叠叠的玉米,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我又忽然想起来我们的汽车还在蜗牛的海洋里,就匆匆去清理了新的一批蜗牛。这很见效果,蜗牛似乎也知道这里被禁止爬行,于是缓缓的绕开了这里。

我舒了一口气,要知道,我也并非十分乐意去干这件差事,它们愿意配合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一闲下来,就觉得全身都不太舒服。如果没有风,在雨里其实也不算太冷,只是衬衫紧贴着身体,鞋里灌满了水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百无聊赖时,在越来越黑的雨幕里的模糊扭曲的景色又变得令人好奇起来。

青蛙是最常见的,仅次于蜗牛,再然后就是蚯蚓,混在蜗牛的队伍里,像我一样疑惑蜗牛为什么向西爬。

看着看着,对蜗牛的好奇不减反增,我低头看了看车旁边,再次确认了蜗牛不会爬到车上后,我犹豫再三,还是被好奇打败了。

“咔嚓咔嚓咔嚓……”

一路上蜗牛壳破碎的声音让我充满负罪感,但是时间一长,我便不知道为什么,一股特殊的爽快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这样的声音不再能给我生命剥夺的联想,而是变成了和雨声一样稀松平常的声音。

玉米森林在我身后合拢,新的玉米森林向我打开怀抱,这片田野像是没有尽头。

走了许久,我抬起头才发现这里的玉米似乎越来越高了,在这里雨都小了不少,在争先恐后向上生长的玉米叶子里,我看到了有限的天空,已经接近夜里了。就在此时,麻木已久的恐惧感突然复苏,一下捏紧了我的心脏。

我这是在哪里?距离车子多远距离?车子在哪个方向?

脑海里每冒出一个疑问,就让我的恐惧更深一层。

我为什么要好奇蜗牛去哪里?这该死的蜗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天快黑了?

我绝望地将周围的玉米杆子踩到地上,却忽然发现了我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的原因——这里的叶子散发着淡淡的、内敛的光芒,似乎强行保留了白天的影像,而这里的玉米植株足够多,不会让人注意到天正在变黑。

这个发现让我几乎疯狂,周围的植物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我发疯一样的往来时的方向跑去,温顺的玉米叶子都似乎狰狞可怖地拉起了手阻止我逃离。

这可能是我的幻想,但是事实上的确如此。玉米叶子将我裸露在外的胳膊划出好几道血痕,我忍住疼痛往回奔跑。却忽然看到在前方的玉米里透出的一团朦胧的光——暖黄色的、发散的光,就像晚餐时窗户里透出的那种,令人安心。

我喜出望外地喊着司机的名字,一定是他来找我了,带着手电筒,发现了我留在田野外的指示标,我几乎是又蹦又跳的向光源靠近。

就在我快跑到光源附近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我打了一个寒颤。不对,他为什么仍然停在原地,像是听不到我的声音,也不对我作出回应?我靠的足够近了,才发现那团光源比我想象中更大。

这不是司机,这是什么?

我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忽然发现双脚似乎陷入了泥巴里,我拔出脚一看,却看到令我一生难忘的场景。

这不是泥巴,这是用蜗牛组成的泥状物,顺着我的皮鞋粘稠地往下嘀嗒。

就像搏击选手向我的胃袋打了一记重拳,我吐的一塌糊涂,蜗牛的腥气几乎成了实质,在我无力的、耷拉下来的舌头上涂抹了苦涩的味道。

我下意识就想拔腿往外跑,但是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蜗牛的终点。

从玉米叶子缝隙中透出来的暖黄色光芒消磨着我的不安与焦虑。

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不,你与蜗牛的终点只有几片玉米叶子。

我站在原地挣扎许久,手掌还是握住了那些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玉米叶子。

好吧,就看一眼。

我一下子就被这暖黄色的、美好的、巨大的光芒吸引住了,这是圣诞夜火鸡旁的烛火,这是孩子睡颜旁的那盏小夜灯,这是雪夜壁炉里的篝火,这是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熄灭的最后那丝光芒——平静、安宁、美好又充满希望。

只有一刹那,但是我坚信我在这团光芒里看到了所有我美好的回忆。

那团光耀眼但不刺目,坐落在一片空地上,下面一片漆黑,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着什么东西。

离得近了,这时我才发现这团光芒似乎是在呼吸一样,缓缓的变亮着,而在最亮后,又开始慢慢变暗。

而在它变暗的时候,它下面的什么东西才慢慢显露出来。

我感觉脚腕有些发痒,但是我不想再看那泥状的蜗牛,便屏住呼吸看我最后好奇的地方,光芒下面是什么呢?而那个光芒又是什么?

脚腕处的瘙痒竟然自觉减缓了,但是我逐渐看到了令我发疯的一幕,这一幕让我歇斯底里地叫了出来,连滚带爬地一口气从玉米地里跑了出去,失去理智的奔跑给我身上带来了无数的伤痕,但是恐惧和惊骇让我无法停下脚步,冲出玉米地的时候我几乎是飞扑到了空旷的泥巴里压碎了一地的蜗牛。

我的司机惊慌失措地扶起来了我,将满身腥臭的我塞回了车里。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鳞次栉比的大厦和没有星星的夜空了。

司机将我送到了医院,万幸的是除了一些惊吓和擦痕,没有其他的异常。

他在我病床旁不停地吸烟,也没有问起什么就走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如果他继续喋喋不休,恐怕我真的会发疯,虽然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我的上司丽塔也得到了消息跑到了医院,穿着我最熟悉的职业套装,让我找回了一些实感。她被医院告知我在乡下抛锚后迷了路,这样的说法再好不过了,我并不想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我不可抑制地又回忆起雨天,全身战栗起来。

“福尼,你需要休息。”

我虚弱一笑,示意她那份重要的文件就在外面的桌子上,万幸后车厢够防水并没有淋湿,并且司机也并没有忘记给我留下它。

丽塔却没有去看那份文件,而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那不重要。”

她总是严厉着的目光罕见地软化了一些,但很快又坚定起来,拿起来那份文件,向我挥了挥手:“给你五天假期,要像照顾这份文件一样照顾你自己。”

我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第一次真正地放松了下来,向她点了点头。

雪白的病房里,还有着其他患者,低声交谈着,带来一丝生气,而我嗅着丽塔送来的鲜花,沉沉睡去。

过了一个多月,我因为那份文件升职加薪,成为了丽塔最得心应手的首席助手,而她的性格也越来越被我了解,也吸引着我不自觉的靠近。

终于在某个聚会后,她随我回到了我的公寓,我们在月光下缠绵,感受到无上的幸福与快乐。

后半夜,下起来了雨。

我在落地窗前喝着咖啡,想起来了那个恐怖的雨天。藏着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这样的雨夜,这个秘密太沉重了,我迫切地想把那天的事情告诉某个人,但不是丽塔。

床上丽塔的酮体美好,睡颜安静又美丽,我忍不住又吻了上去,一夜安眠。

第二天,丽塔离开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那熟悉的嗓音一下子就唤起我的回忆。

“嗨,福尼先生,您是否还记得我?”

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我疑惑不解,虽然我正想找他——我的司机——但是这一通电话也太巧了,他是为何而来。

他的下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先生,我去找吉米的时候,有将我的驾照交给你,我忘记了这回事,在家里找了底朝天才想起来,翻到了你当初旅馆登记的电话。”

我愕然,旋即想起来那个被我遗忘的驾照。它被我放在了哪里?我不敢说我也同样忘记了它在哪里,只能同他闲聊着一边拉开了常用的抽屉。

上帝,它就在这里。

我一阵喜悦,忙答应了司机今天就将驾照邮寄过去。

没聊几句,外面的阴天就又下起来了大雨。这样的雨天又勾起来我沉重的、从未向他人诉说过的恐怖回忆。

而他正是最优秀的听众之一,司机小心翼翼地问起那天的事情,我看着雨幕,思绪纷飞。

我深呼吸着,吐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我遇到了雨怪。就是那个你看到它就会知道它是雨怪的雨怪。”

话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想起来司机嘲笑相信“雨怪”的同乡时刻薄的笑话。

“上帝啊,是雨怪吗?真正的雨怪?它是什么样子?你活下来了,真不可置信。”

我松了一口气,但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又让我全身发冷起来。我泡了一杯咖啡,握着温热的杯子,再三告诉自己已在安全的公寓里,才能够暂时平复一下心情。也正是这样的恐惧,让我忍不住想要倾诉。

“……我看到了一团光芒,在玉米叶子中间,到处都是融化的蜗牛,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了……”

噩梦一样的漆黑的、巨大的复眼,在越来越暗淡的光芒下显露出来,无数根同样漆黑的、仿佛会吸取光芒一样的黑色节肢插入地底,复眼中间是章鱼须一样飞舞的、恶心的绒毛触手,顺着地面,轻轻拍击着那些蜗牛,那些蜗牛像陷入了美梦一样融化着,还有一根,正放在我的脚背上。

到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讲述的,只知道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那是一只巨大的、变异的萤火虫。

虽然它的样子怪异,但是萤火虫的特征十分突出。它用那些嘴上的触手触碰蜗牛,散发麻醉剂,让它们自愿软化成泥巴,而它就贪婪地填满自己的肚子。我猜它后面的光,就是为了引诱蜗牛……和像我一样的人,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颤。

这手段像自然界的萤火虫一样,本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发生在眼前还是恐怖又诡异。

蜗牛在雨天出没,而它为了更多的食物,也会在雨天出没,小的萤火虫或许会害怕雨天,而对于它,雨天是最好的时候,所以它被称为“雨怪”,我忽然有点好奇是谁为它取的名字。

而丰收,无非就是萤火虫的排泄物和更少的蜗牛害虫的综合作用了。

我捧着杯子,想起来那些失踪的人,没有逃脱的人应该都是被萤火虫吃掉了吧。而那些逃走的人为什么不向别人说明呢?难道是怕别人也被光芒引诱吗?

面对那个光芒,我的抗拒心理完全不发挥它的作用,似乎反而还会帮倒忙,看来还是不要告诉别人的好,而且这些太匪夷所思了,幸好司机没有不相信我。

对了,不能让他告诉别人。

我拿起电话,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舒畅愉悦,那道笼罩着我的阴影消散了,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露出明媚的阳光。

斯特叶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传说。班特是个活泼的小男孩,他自然也听说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他最喜欢的就是“雨怪”那一则,但他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的祖父是讲故事的好手,也是个多话的人,但是他从未给班特讲过这个故事。

他的祖父据说是一个司机,但是在一次乘客失踪的意外后,他再也不做司机了,而是继承了父业,做了一个木匠。

这些事情祖父没有给班特讲过,但班特继承了祖父的能说会道,从不少地方探听了消息,但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毕竟事情只有祖父最清楚。

班特今天特意提了两杯啤酒,钻到了祖父的木屋里,缠着他讲“雨怪”,但是他像往常一样扯一些有的没的。

两罐啤酒下去,祖父已经口齿不清了——因为年纪,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酒量好——事实上,他已经醉了。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班特笑嘻嘻地擦掉啤酒瓶上细微的涂改痕迹,8%的酒精度瞬间变成了38%。

这个秘密在他心里也憋的太久了。

祖父喝醉后竟然在号啕大哭:“我不应该将他一个人丢在车里,该死的……”

在祖父的哭泣中,班特逐渐明白了整件事情。因为下雨天、青蛙、蜗牛还有泥巴,他们汽车抛锚在了半路,祖父作为司机去找吉米叔叔求助,让那个乘客看好汽车,踩碎附近的蜗牛,十几分钟后,没有半个小时,祖父带着吉米回到车的旁边,只看到一辆被蜗牛覆盖的汽车,而他的乘客消失在了大雨里。

祖父和吉米疯狂地寻找,几个小时后雨停了,吉米叫来了不少人,有个眼尖的发现了田野外石头做的小箭头,下雨时没人能注意到,事实上也被蜗牛盖住了。

他们地毯式搜索了整片田野,却只发现了一枚钢制的腰带扣,是新区时髦的牌子,但是其他部分已经消失不见了,包括祖父的驾驶证。

听完这个令人难过的故事,班特也沉默了下来,在祖父的哭声中,他也明白了祖父为什么不愿意提起,这是一座无比沉重的山,始终在祖父的背上。

天色已晚,祖父也哭累了,但双眼依旧迷蒙。

班特终于还是问出来最后的问题。

“祖父。”他看向这个和蔼、健谈的胖老人,问道:“你为什么不给我讲雨怪的故事。”

醉眼惺忪的胖子瞬间睁大了双眼,在暗淡的天色下闪着可怖的光芒,班特感觉热乎乎的酒气扑在他的脸上,但引起来一串冰冷的、惊惧的鸡皮疙瘩。

曾经是司机的胖子一字一句的说道:“因为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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