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鹿
看完了白鹿原。
非常感慨。该死的都死了,可还闹不清白鹿到底是谁。
说说白鹿吧……
朱先生近仙近妖,他提前一周就算准了自己的死期,黑娃来看他时,他告诉黑娃,下次不要来看我了,看我我也不会理你了。
黑娃看到的朱先生,头发通白,耳朵透明。朱先生临终前叫上自己的一家人,让老伴再给自己剃一次头,然后悄悄坐在椅子上离世了。
作者又用儿媳的眼睛来观察死者,衣服除去,浑身只剩透明的皮肤包裹着骨架,所有肌肉都已耗尽,浑身没有血色白而透明……朱先生像白鹿,是贤人也是仙人……他留下遗嘱不吊唁不祭拜,不要棺木和陪葬,只留下自己一生著作放在头下做枕,还放进亲手雕刻的方砖一块,用布包着不许打开不许看。
几十年后小将们砸开原上孔老二的墓,拿出这块砖头看看,上刻着天作孽,犹可违,人做孽,不可活,一生气摔在地上,竟然还有机关还有字……各位我就不再剧透了。
白灵也像是白鹿,她死于肃反,被活埋的那天她幻化出精神跑到原上给父亲托梦,梦里是一只跳跃的白鹿,回眸落下晶莹的泪珠,脸庞竟然像是灵灵。
白灵生时天空有百灵鸣叫,终其一生她不断鸣唱自己的信仰,感情,惆怅和怨恨。她被父亲关起来时叫唱数天,被关进狱中也用金嗓子叫骂,她奔放的思想都从这嘴上变成语言,骂得对方脸红心抖,但还是难免一死。
还有一个人跟白鹿有关,就是浪子白孝文,他先被寄予厚望,然后堕入深渊几乎卧毙街头,在绝望处又逢希望,重振雄风,建国后成为第一任县长。
白嘉轩在地里看到发疯了的鹿子霖后,说出自己一生中唯一对鹿家的亏欠,那年他在大雪后偶然在鹿家的地里发现白鹿,之后设法卖地迁坟,之后家业博兴。
他觉得儿子白孝文当了县长,说不准就是这白鹿风水的影响。
白孝文此时已成了亦正亦邪的人物,是从家族血脉中生长出去的,除了信,灵之外的生存压迫下的丑陋,表面上是正,内心里是歪,无论多奇怪的怪胎,也同样是这原上生长出来的……
二. 女人
看到书的前半部分,你会或多或少觉得这是一部男人书,男人戏,但实际上它的精髓都在女人身上。
故事里的几个或被饿死,或被刺死的女人,结局不好,但却像关中水深土厚的大地一样,冬去春来,死后亦能复生。
黑娃媳妇小娥,远非善类,却有些侠情。
秀才家庭出身的这个女子,从小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脑袋后面有个反骨。
她嫁给武举人后,不安于生活却去引诱黑娃;她短视地去求鹿子霖,却变成找了个枕边的依靠。
她帮着鹿以报仇为名义,勾引已经承担族内大任的白孝文,又引他抽大烟,就像是圣经故事里引诱亚当夏娃的毒蛇。
鹿子霖说她如果成功就是尿在了族长白嘉轩脸上,可是当白孝文名誉扫地时,她是真的把尿尿在了鹿子霖脸上。
小娥,一个道德上有瑕疵的女人,真实地羞辱了两个白鹿原最有权势的男人。
她死于自己背负的罪恶,但在小说中的一场席卷白鹿原的瘟疫中,她又再次杀回来,与白嘉轩展开了一场正邪之间的苦斗。
她的两个男人与她在一起的时光,都是一生最苦最放纵的日子,辛辣,自由,没有道德,无拘无束,但即便他们飞黄腾达了,也难以忘了小娥,就像是成功之后难以忘了自己的苦日子。
小娥是一个人,也是他们各自的一段甜蜜又痛苦的记忆。
白鹿原上的女人都在改变男人。
白嘉轩的老婆仙草,在两头炮的瘟疫里,成为白家惟一死于瘟疫的人,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之后,每天洒扫庭除洗衣做饭,剩余的时间一针一线给自己缝了老衣。
知道她要死,一生没当着人哭过的白嘉轩,嚎啕大哭,不知道没了仙草该怎么过日子,一个挺着腰杆子一辈子的男人,在那一刻化成了水。
白嘉轩自己也知道给儿子娶媳妇是可以改了儿子的性子的。
他给老大娶媳妇的时候为了早添丁,找了个高壮且岁数大的女人,结果没拴住儿子,给老二找的媳妇是为了给冷先生联姻娶来的,也不太合心意,只有给老三找的媳妇,是他自己慧眼相中的,为了改改自己儿子倔直的性子。
事实上婚姻也确实让他的儿子柔和了。
土匪黑娃归顺了保安队之后,又要娶太太。为了板板自己的性子,他选择了老秀才家的千金。
新婚之夜他看着烛光里的新娘,想到之前同样是秀才家出身的媳妇小娥,以及自己坎坷离乱的经历,他开口介绍自己说:“你不知道,我之前不是人……”但他知书达理的媳妇立即拦住了这段自白,告诉他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只看将来。
这温柔的女人,就这样轻轻挥手,把黑娃一生的污点尽皆拂去。
新婚之夜后,黑娃起身看到媳妇一边在炉边升火,一边看书,他张口说,我也想读书。
黑娃从此拜了朱先生为师,成为关门弟子和得意门生。
朱先生说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学生是个土匪,这定然不是说黑娃天赋有多高,而讲的是别人都是先读书后入世,而他则是恰恰相反,活着活着忽然有了要读书的想法,因此读书真是为了精神,而不是为了生存。
黑娃的堕落是从女人开始,他转好也是因为女人。
男人娶妻的重要性,在这本书里到处都是。
比如白嘉轩娶了仙草,比如朱先生与白家大姐,再比如鹿子霖的媳妇……
男人在男人主导的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而女人则在历史的背景中对男人和家庭产生巨大的影响……
三. 腰
白嘉轩这个人物是小说中最丰满的,如果说朱先生是神,小娥是鬼,那么白嘉轩就是人。
白嘉轩的特征是腰杆子笔直。他的腰是有象征意义的。
他一辈子明人不说暗话,但为了买下鹿子霖那片有白鹿出没的地,还是用了心眼,用瞒天过海以地换地的方式让鹿家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黑娃因为他的腰由怕生恨,成了土匪黑娃后回村打断了这杆好腰。
白嘉轩失去了笔直的腰杆子,形象出现了骤然转变,一个堂堂族长,腰弓似鼓,看别人的时候要费劲地抬起头,眼珠还要向上翻,活生生像……一条狗……
然而,像狗的白嘉轩,比谁都活得都像人。
在小娥的冤魂飘回原上,带来洗劫人口的瘟疫时,在小娥上身了鹿三,在他家的宅院里谩骂时,在全村尚还活着的人请求族长同意,接受小娥的要求把她死去的破窑修成一座庙时,只有他一个人坚持着邪不压正的选择。
在刀架脖子,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也绝对不向一个鬼屈服。
他说不修庙,我要修一座塔,镇住这个邪魔。
黑的白不了,假的真不了,恶应该惧怕善,正义永远不缺席。
白嘉轩的塔修成了,小娥的恶灵也平静了,正义战胜了邪恶,而不是屈服在它的淫威下。
同样,打折白嘉轩腰杆子的黑娃,改邪归正后拜倒在白嘉轩脚下,他含冤临死前最忏悔的泪水,也留给了这位折了腰的人间英雄。
邪不压正,白嘉轩的腰杆子,是家族,是规矩,是信仰,也是道德,这些都是光灿灿硬朗朗的原则,颠扑不变,宁折不弯。
白鹿原这本好书,值得多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