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天文
中秋的月光淌过青瓦檐角时,老宅天井里的菊花正抖开最后一层金瓣。祖母的竹篮搁在石阶上,篮底还沾着晨露,几枝带着泥土的“凤凰振羽”斜倚在篮边,羽状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极了她年轻时梳的流苏髻。
祖父总说,菊花是月宫里掉下的碎片。那年他踩着木梯摘最高处的“墨菊”,衣襟里兜着的菊花瓣飘落,正巧落进我张开的嘴里。苦涩在舌尖漫开的瞬间,他笑着往我嘴里塞了块桂花糖:“苦尽甘来,才是中秋的滋味。”如今梯子还靠在墙角,铜锈爬满了横档,而摘花人已在菊丛深处长眠,坟头的白菊年年开得最早,仿佛要赶在霜降前替他说完未尽的话。
母亲的手在面团与模具间翻飞,冰皮月饼的清香混着菊茶的袅袅热气,在厨房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她总把最圆的月饼留给我,边缘却悄悄掰去一块:“月缺月圆才是常理。”窗外的菊影映在案板上,与她鬓角的银丝交织成画。去年此时,她还在院里教小侄女认菊花:“这朵叫‘绿云’,那株是‘十丈珠帘’”,如今小丫头已能踮脚摘下低处的花枝,却再没人将花瓣别在她耳后,说她像花仙子转世。
巷口的茶摊支起了菊花灯,灯影里晃着几个穿校服的少年。他们举着糖画追逐,糖丝在风里拉成金色的弦,弹奏着属于这个时代的童谣。卖灯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调整灯笼角度,让月光能正好穿过镂空的菊瓣,在地上投出斑驳的花影。我想起童年时,祖父也这样举着灯笼带我走夜路,他说地上的菊影是月亮写的诗,每一瓣都是未说出口的牵挂。
城郊的菊田在暮色中泛起金浪,戴草帽的农人弯腰捆扎花束,草帽边缘垂下的菊枝与他融为一体。采花女哼着小调走过田埂,篮里的“独立寒秋”沾着露水,在夕阳下闪着碎银般的光。远处高铁呼啸而过,车窗里的旅客或许正望着这片菊海发呆,他们不知道,这些菊花今夜就会出现在城市的餐桌上,与红酒、牛排共享一轮明月。
夜深时,我独自坐在天井里。月光把菊花影拓在青砖路上,像一幅会呼吸的水墨画。风过处,几片菊花瓣飘进茶盏,在菊花茶表面浮沉。祖母的竹椅还在老槐树下,椅背上的菊花纹已模糊不清。我伸手触碰那些凹痕,仿佛摸到了时光的纹路——它和菊瓣的褶皱一样,都是岁月写下的密码,等着有心人在某个中秋的夜晚,用月光来破译。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惊起几只栖在菊花枝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月亮,翅膀划破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清冷的辉光。我仰头饮尽杯中残茶,菊的苦涩在喉间化作一丝甘甜。此刻,千家万户的窗前都亮着菊花灯,而天上的月亮正将清辉均匀地洒在每一朵绽放的菊花上,无论它们开在豪宅的露台,还是荒郊的野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