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挨过一个雪夜。
憨叔起床,拉开门,太阳在天上,旧洋车躺在院落的雪里,凉风一吹,又添上一层浮雪。
憨叔来到水桶旁洗漱,一看,还好,水没有结冰。他取出一瓢来,呼啦一声倒进脸盆里,洗脸。
如果被憨婶看到,一定会责怪他:“尽逞能,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激坏了身子。”
憨叔和憨婶相濡以沫一辈子,形影相伴,即便是到东墙根儿晒暖,也要出入成双。
那天,雪还没下,憨叔挨着憨婶坐:“想娃不?”
“不想。”憨婶揣着袖筒。
“真不想?”
“真不想。不过——”憨婶又补了一句,“想孙子嘞!”
憨叔的儿孙住在城里,很少回来,他俩不喜欢闹腾,非要留在乡下享清净。
“看天,是要下雪喽,等家雀回巢,我给你捉几只,用家雀脑涂手,不皴。”憨叔转了话头儿。
憨婶拦着不让捉,说:“别造孽,谁都是一条命。”
那一日,风和日丽,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他们一起回忆了好多以往的事儿。
年轻时,憨叔的本事大,娶了憨婶这朵花。憨婶起先嫌他家穷,不乐意,说:“我是不会踏进你家门的。”憨叔不死心,赶了小半年工,才换回一辆永久牌的“洋驴子”来,跟憨婶说:“你不愿踏进俺家门,我驮你进门总行吧!”
憨婶竟无言以对,加上被憨叔的真诚打动,就过了门。婚后,二人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置过气。
憨叔洗完脸,进屋烧饭。昨晚的玉米面糊糊没喝完,他倒进锅里,再添一碗水,又馏了两个馍:“咱俩还一人一个,比赛,看谁先吃完。”
其实,家里有肉也有菜,但他不想吃,就没有热。饭后,憨叔到东墙根儿晒太阳,独自一个人。
“说走就走了,哪有半点儿的舍不得?”憨叔嘟囔着嘴。
那天,老两口儿坐着晒太阳,憨婶突然问:“还记得桂英不?”
“记得,东胡营的。”
“嗯,走喽,前天下午走的。听说,她闺女回娘家,在门口喊:‘娘,娘,开门。’敲了半天也不开,撞门一看,桂英趴在床沿,走喽。”
“哦。”憨叔捧着茶缸喝水。
“还有留栓,也走喽。”
“谁?”憨叔有些惊讶。
“三队的留栓,晌午出去放牛,太阳落坡后,只有牛回来,家人就去找,结果发现他躺在河边草地上,身子骨都硬喽。”
憨叔没吱声,抬眼看着天:“太阳落到一竿子喽,不晒喽,不暖和喽。”
“就是,落坡喽,回屋。”
晚饭,憨婶熬的红薯粥,又烙了三张饼,两人比着吃饭。晚上,二人上床休息,一人睡一头儿。
将睡未睡时,憨婶突然问憨叔:“你说,为啥冬天的太阳,说落就落哩?”
“今天落,明天升。”憨叔说。
“那终究是明天的太阳。”
“都一样。”
“不一样。”憨婶说。
沉默一会儿,憨婶说:“你本事大,有能耐你别让太阳落。”
“好,赶明儿我把它支起来。”随即,憨叔问憨婶,“你怕死不?”
“怕。”
“嗐,恁大年纪了,还没活够?”
“没,孙子没结婚,他二舅还躺在床上,花奶奶的外布衫也没做完,我不能死。”
“瞎操心,睡吧。”憨叔说。
夜里,雪扑簌扑簌地下。憨叔被冻醒了,一摸憨婶的脚,凉的,就拉拉被子给她盖上;又睡一觉,再一摸,憨婶的脚还是凉的,又拉拉被子给她盖上。第三次,憨叔突然心里发慌,他叫了一声:“老婆子,冷吗?”憨婶没应声。憨叔又喊:“老婆子,老婆子。”憨婶还没有应声。
憨叔赶紧拉开灯,下床,凑过去又叫几声:“老婆子,老婆子。”
见憨婶不动弹,憨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太阳落坡了……”
今天是憨婶的头七,憨叔决定干一件有本事的事儿。
憨叔拿来一把铁锹,围着旧洋车铲雪,随后又取来扳手、钳子、钢锯条等,一堆的工具。
憨叔要拆下一个车轮,然后将它拦腰锯开,做成一个半圆。
这对憨叔来说,除了费点儿时间外,并不是一件难事儿。太阳偏西时,憨叔完成了任务。
他又搬来一个梯子,爬上西厢房的屋顶,将那半个轮圈开口向上,固定在屋顶上。然后,憨叔回到东墙根,反复调整位置后,坐下。他死死地盯着西坠的太阳。
慢慢地,太阳下落;慢慢地,太阳落进那个敞开口的半圆;慢慢地,太阳的下沿触及轮圈的下沿。
憨叔闭上眼,在想:有轮圈支住,太阳该不会落坡了吧。
但憨叔有一个遗憾,他认为做工时,会有人走来和他对话:“憨叔,你这是弄啥哩?”
“截半个轮圈。”
“截它干啥?”
“支太阳。”
“支它干啥?”
“怕落坡。”
“今天落,明天升,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憨叔想,他会这样回答来人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