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重重摔到地上的声音。
地面上的灰被激起高高的一层,而后于空中缓降,岩胜的脸在尘后慢慢浮现。
“还有人要来吗?”她说,实际并没有问的意思,因为在场所有队员都已被打趴在地。
“那我们休息一下。”继国岩胜说,她身着着常服,男子的款式,手里拿着柄木刀。她坐到缘侧旁,吃着侍女备好的茶水和和果子,看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鬼杀队队员们兴高采烈来吃茶点。
她在对队员们做训练,训练这说法或许不对,因双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应该是她单方面殴打他们才对。
单纯打人很无聊,现在的岩胜就感觉十分无趣,她开始怀念与鬼交手时的搏杀感。
或者让缘一来和她对练吧,如果是缘一的话,一定能满足她。缘一已经成了好几个方面里唯一能满足岩胜的男人。
可惜缘一现在在外面,岩胜只能看家。
这还是她自己促成的结果。
带着小光回到府邸后,岩胜第一时间向主公发了快讯。‘请不要把我和缘一分配到一队中去。’她如此请求,主公准许了,如同当时准许缘一和她一队。不知道主公会怎么看他们,岩胜想,但能不和缘一一起出任务还是不错的。
而后一整个月他们二人都没有新任务,全蹲在家里无事可做。
太诡异了,甚至主公还特意发了只鸦来解释,确实是最近鬼的行踪大为减少,再加上鬼们没有出没在他们附近,故而并无任务派发给他们,不是故意要放置他们生锈。天知道岩胜看到那只鎹鸦时有多激动。
过了两天,终于又有鎹鸦来,缘一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岩胜手痒不已:“我和你一起。”
缘一停下动作:“可是,兄长大人不是不愿与缘一一队吗?”
好像是有这回事,岩胜不能自打脸,她又蹲回屋内去,心中抑郁不止,埋怨遇见缘一总没好事。
主公虽没有和他们亲自见面,但总是很能了解他们的苦恼。主公派信来说,趁着最近鬼的隐匿,不如来对鬼杀队做一下技巧培训,提高队员们的综合素质实力。岩胜的实力强大,主公对她多加信任,所以就由她来训练部分队员。
于是一批队员来到岩胜和缘一的宅邸,一批走了还有下一批。他们来时怀抱对强者的憧憬,见到岩胜后部分人轻视她细瘦的身型,走时所有人带着满身的伤和心服口服。这个过程总让岩胜感觉愉快,她从他人身上体会到了自己的强大。缘一讨厌刀打在人身上的感觉,岩胜无所谓,她还很喜欢。能用刀击中别人,就说明你比他强,岩胜最喜欢强大的自己。队里高她一个半头的男性被她轻而易举击倒,上臂粗过她腰的队员被她随意压制,她全心全意为自己自豪。
“兄长大人辛苦了,接下来就由缘一接替您吧。”
有人这样对她说,岩胜眯着眼睛看那站在日光下的人物。她说:“缘一,你回来了啊。”
“是的,兄长大人。”
“休息过了吗?”
“没有,回来后直接来找您了。”
“那去休息吧,”岩胜假装随意地说,她的手死死捏住一块衣角,“这里还不需要你,去休息吧,去睡会儿吧。”
“不用了兄长大人,缘一并不觉得累,”她的弟弟说,就像惊鹿一样永不知停歇,“缘一想帮兄长分忧。”
然后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痛苦的折磨。
每次的直面都在逼迫她承认她弱小。缘一轻松地,以胜她百倍的技巧与力量,使在场所有人溃败。岩胜看着,完全知晓其中差距,先前的自豪得意与喜悦突然如见风的雾气般消散干净,内心只剩下空空落落的东西。队员们为缘一使出的招式兴奋、叫好、不断夸赞,岩胜木然看着,大家都被缘一攫住视线,没人再冲她看上一眼。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的舌根有股酸涨感直冲上来,饮下的茶水在喉管颤动。
沐浴在午后骄阳下的缘一回过头来看他的姐姐,他冲她笑了。岩胜本想回笑过去,这样才礼貌,做一个好长兄。她本来是这样想的,可心中的情感把嘴角冻僵了,一道弧度怎么也挂不出来。
她想吐。
不明白缘一为什么这样做,带着他的阳光走开不行吗?就把岩胜留在黑暗中,让她安安静静自己待着。
岩胜很想吐,她自觉坐在那里毫无意义,于是她自己走开。她在对缘一的称赞声中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离人们聚集的庭院明明已经很远了,脑子里却还能听到人们对缘一的赞颂期许祈愿。
她轻轻躺下,又无助地蜷起来,在白昼无光的暗淡的自室内。人们见了缘一,就会把她忘到脑后去,简直普遍世界的真理般奏效。她不明白从何时起,最爱的剑道变成了折磨她的工具。岩胜只知道,若她对于剑技爱好只是平平,此时就不会如此难受。真荒诞啊,喜爱竟会派生出痛苦……人类情感的相互转化甚是完全,让她从人世跌落地狱也只需一瞬间。
为什么从没有人像期待缘一一样期待她呢?
昏暗的室内,光线只有从纸门透来的常黄色调,此时被遮盖出一个黑色人影。缘一在门外问她,声音有些疑惑:“兄长大人,您在里面吗?”
岩胜只躺着,动都不动。“我累了,在休息。”她说,很高兴声音里听不出哽咽。
“兄长生病了吗?”门外是缘一有些急切的声音,他说:“我这就去找大夫来……”
“走开。”岩胜说。岩胜想要他从她门外走开,从她脑中走开,从她人生中走开。代表缘一的黑影伫立一会儿,掉头走了。可他真就离开了吗?他的身影嗓音不还停留在岩胜脑中吗?
别再想那些事……岩胜告诉自己,只能带来无谓的烦扰而已。可越是这样想,对缘一的夸赞和对她的哀叹就在脑子里越发清晰,甚至交替着快要重叠起来,使得岩胜脑中嗡鸣。不过嗡鸣也比重复被忽视的体验要好。
岩胜闭上双眼。今天没什么特殊,今天就是非常普通的一天,是岩胜酸楚人生的一张缩影。因为她正如父亲大人所说那样,是个白痴蠢人,既无缘一的天资也没有他的聪明,惯会自寻烦恼,才把自己搞成这幅失败模样。
岩胜调整心情从屋中走出已经是第二天,前日里还嘈杂的继国家安静得古怪,一个队员也看不到。
“我把他们遣散回去了。”缘一说。
岩胜说:“训练尚未结束。”
缘一说:“兄长身体不适,缘一要照顾兄长,已经没有多余时间精力去训练他们。缘一已经请示过主公了。”
岩胜双眼垂下:“我没有身体不适。”
缘一一愣,旋即微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后又回到寻常的每日,没有任何杀鬼任务来,岩胜平静待在自己的屋内,大多时候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不断锻炼己身。
毫无意义的人。
她经常与缘一切磋对练,在无他人的旁观下时沉浸于战斗的爽利中,是非常舒服的事。在刀和刀的比划往来中她使自己长进。
永远都在痴心妄想。
她有时会帮侍女们做些对她们来说太过粗重的活路,挑水劈柴一类,是身作家督时的岩胜未曾也不会去做的事,缘一也和她一起。
代替品。
在晚上,她和她的亲弟弟陷入莫大的情欲沉沦。几次经历后,情事对他们已是再平常不过。在肉欲的欢乐中,一切苦痛仿佛都只是过去的一小瞬。
如果我不是我该多好。
这就是现在岩胜的平常生活,她普通的日子,整日无事,看着寻常,却无时不在想她的那些心事。
“姐姐大人,”缘一从她怀里抬起头对她说,“您的乳晕好像变大了些。”
岩胜还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毫无反应。
隔天早晨岩胜吃着姬饭,她把米饭送到自己嘴里,与此同时缘一用一种让人惊惶的热烈双眼注视她。岩胜饭也吃不动了,她索性放下筷箸,问她的弟弟:“为什么盯着我?”
缘一摇摇头,他仍用那情热的视线观察岩胜的一举一动。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缘一维持着他这种骇人的行为,但岩胜更为注意的是她身体出现的变化。也许是久历人事的缘故,她的双乳分量似乎较之前来得更重。也许是常和缘一在一处的缘故,她时常被缘一恶心得想吐。也许是杂事消耗体力的缘故,她胃口大开,常处饥饿间。
但她确实是三个月未淌过葵水了,只有这个无法解释,那轮一直按时行走的月亮在她身体里停滞,岩胜只能猜测有个什么东西将月亮的行径卡住。
一次夜间她拉住缘一的头发。
“你知道对吧?你能看到。”岩胜确信不疑,“你有看到对吧,我体内的东西。”
缘一一滞,然后他凑上来亲吻他的姐姐,吻她的头发肩膀脖颈嘴唇,用一种崇敬母亲的方法,同时去爱她。
“是我们的孩子,姐姐,我们的血脉,我们的后继者。”他终于说出这个词,缘一一面吻她,一面向她吐诉。“我们新的家庭成员。”
岩胜想吐。她开始思考到底是因为有孕,还是她面对缘一的条件反射。
“这是什么。”岩胜看着摆在她汤菜间的一碗药汤。
“是药物,是养胎的秘方。”缘一难得兴致勃勃,他献宝般把药碗送到岩胜跟前。他说是他救下的某个产婆为表感激告诉他的。
“兄长大人,请用吧。”他把碗直接端起,好像岩胜已经虚弱到瓷碗都拿不动一样。岩胜把头转到一旁:“我不想要孩子。”
碗中的汤撒落大半,不少落在岩胜的腌萝卜和烤鱼上,看来是不能吃了,她也不想吃了。有些可惜,今天的鱼烤制得金黄香脆。不过此时的岩胜尝到了比饭菜更香美的,伤害别人的快意。
“……是缘一哪里做得不对吗?”良久后缘一才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如平时沉稳。不是的,缘一半分错也没有,就像一直以来他在岩胜的生活中一样,可他无错也能搅乱浑水。
岩胜说:“孩子很麻烦,不过我们可以让大龄的侍女们来照顾,她们有经验,所以这不是问题。我是个男人,不过我已经离开继国本家,所以明面上的性别对我没有那么重要,这不是问题。生产非常危险,但我受过更严重的伤,没有死,所以这不是问题。”
岩胜每讲完一句话,缘一的眼睛便亮起一分,他追问:“那为什么……”
岩胜直直看着她的弟弟,缘一的眼中满是期盼,她说:“我不想要孩子。”
因为岩胜从未体会过母亲传来的爱意,所以她不懂这样被世人称颂的伟大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就没法把母爱送给别人。她甚至有些厌恶与惧怕,一团血肉在她腹中成长,被赐予魂灵,在她体内有意识,她的身体把营养物质供给出去。怀孕竟然有这么复杂的工作原理,岩胜切实体会到当初自己的想法多么简单,孩子恐怕不能简单成为母亲的玩具。
缘一嗫嚅:“您,您想如何对待这个孩子呢?”他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这是世间最为强大的男人对连口鼻都还未长全的小小生命的怀柔。
“还没想好。”岩胜诚实回答。该如何呢?有苦种汤药可供妇女堕胎,或者用爱刀把它剖出来,简直像证明忠诚的自戮般。不管那种对岩胜的身体都会造成伤害,所以她得深思熟虑,这具肉体本就差缘一一头,若差距再拉大……岩胜不想再被缘一甩下更远了。
缘一少见地犹豫起来,最后他说:“我会尊重兄长大人的意见。”
然后过了一个月,岩胜还未想好。然后又过了一月。她的小腹虽无明显鼓起,但她自己总觉得别扭,总觉得别人的视线看着她,岩胜只得尽量减少外出时间。她有些不懂为什么自己一直逃避,逃避堕下孩子的想法,明明这个生物给她那么多不方便。不方便外出、不方便行走、不方便挥刀、不方便保持男子身份,但她隐忍着,像在等待一个使命。岩胜很不明白,她一面想着要尽快抛去腹中子,另方面又想等明天再考虑此事。
今天继国家以前嫁到远地的使女竟然回来了。她自述丈夫带她行商恰巧路过旧地,于是前来拜访。岩胜想着难得,走出自己房间见她一眼。前任使女的肚子已挺起老高,比岩胜的圆浑许多。缘一也看着侍女的肚子,看着看着又回头看岩胜,岩胜面无表情。
使女注意到众人视线皆聚焦于她突起肚皮处,仿娇羞地半遮面说这是她老爷的长子,不日便会出生,因待产期将近最近才停留下来。使女以前的同伴们都上来恭喜,岩胜送了些紫藤花包类的物件给她权当小礼。侍女离开时留恋又欢喜,她说:“两位大人以后也会有优秀的长子出生的,两位已经足够优秀了……孩子甚至可能比两位更优秀呢!”
前使女离开了,她的话却萦绕岩胜耳边不去。
她坐缘侧边看缘一使出日呼招式,内心烦躁堆叠。同时一种情感笼罩住了她。母亲大人在看着她和缘一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岩胜不太清楚,她并不很了解她的母亲,因为她不曾与她有过任何亲近,不论生前还是死后,否则不会连母亲身体抱恙都没有发现。
母亲想到她自己的孩子会有这种反应吗?这正常吗?
岩胜思考很久,最终决定自己是那个特例中的特例,对未出世孩子抱有不是亲情柔意而是,无尽的怒火。
为什么有机会超越缘一的是他,是一个未见天光的胎儿,而不是她?她输了吗?她输在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人们会这么以为,一位活生生的,每日努力从不停歇的人,比不过一个孩子,哪怕是在她们嘴上的言语?她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忍耐,终究还是不能。临睡前她吩咐来年龄最长的使用人,要她为她准备一副秘汤,最好明天她就能尝到,她要等不及了,她要疯了。能超越缘一的东西在她肚子里,享着她的血肉却不是她本人。她辗转反侧,孕后她平常体温升高好多,夜晚总是觉着热。
缘一来到她的房间,自她孕后,弟弟对她是一万个小心,房事也收敛不少,但仍每晚前来见她。照例他们相互爱抚到巅峰极致,因疲累匆匆睡去。第二天日光初现,岩胜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缘一把他的头贴在亲姐姐肚子上。
“起开。”她颇有些不耐烦,被一个成年男性压着不是什么舒适体验。
缘一晃了晃,但没舍得动。岩胜听到缘一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东西,她初醒的脑子发昏,认真侧耳才听清。
缘一说:“花虽芬芳终需落,人生无常岂奈何。”
岩胜终于反应过来:“大清早提伊吕波歌干什么。”
缘一轻抚着她微鼓起的肚子,他说:“姐姐大人还记得吗?小时候,这是姐姐大人教会我的。”
好像是有这回事。缘一尚被摒弃的幼时,无人教导他识字习字更别提和歌。于是岩胜便在练习书法时偷偷藏下一些范本,闲时连同笔墨一起送到缘一的小房间里。缘一的手拿着笔,她握着缘一的小手,去临摹那些字帖上的假名。第一篇就是伊吕波歌,而后还有难波津之歌和天地词……缘一还没来得及练习更多,他们便疏离了,之后缘一离开了。
“等他出生后,”缘一说,“姐姐也教他伊吕波歌吧,就像当初教我一样。”
他看起来别样幸福。想必是这两月岩胜毫无动作的缘故,缘一一定认为她已经放弃,转而接受孩子的存在。缘一甚至开始做起孩子出生的梦,岩胜想起今天必会被送来的秘汤,她忽地不忍心。成年后的第一次,岩胜觉得自己弟弟有些可怜。
“就是这碗吗?”岩胜问。
她面前放着泛苦味的暗色汤水,许许白汽上冒。年长使用人跪坐一旁,沉默点头。
啊,只要喝下去,烦恼就会消失了。
她单手端起碗,拇指掌着碗缘食指中指托着碗足,手上传来热烫感。好熟悉的场面,她以前常能见到,是在何处呢?
对了,是母亲大人那边,母亲大人身边整日围绕着药味和缘一,无论哪样都让她觉得苦涩,不肯前去。母亲时常饭后拿一碗汤药如此饮下。
母亲大人眼里只有缘一。
当时岩胜是这么想的:既然我有父亲、有武具、有衣食、有侍女和诸多爱玩物,有了那么多缘一没有的东西,那我把母亲让给缘一也合乎情理。当然要等到很久后她才会稍许发现也许母亲这个重要的培育人身份不应被让出,她也没有亲教的乳母,父亲大人也忽视这点如同他忽视其他岩胜所需,熟龄女性对岩胜教育的缺失导致了她的一些烦扰。
岩胜把碗贴到唇边。
当然她更知道‘让出去’只是岩胜用来宽慰自己的说辞,岩胜从来没有能左右她母亲的权力哪怕父亲大人也没有,岩胜是被自己母亲选择放弃的。
她要成为和她母亲大人一样的女人了,漠视自己的亲子,明明岩胜当初那么痛恨……
岩胜微一晃神,碗中过满的药液倾出过半泄在她衣服上,使用人连忙过来擦拭。
“对不起岩胜大人,是太烫了端不住吗?”
“嗯,有些太烫了。”岩胜平静为自己找补。
“需要为您再准备一碗吗?”
泛着药味的,女人。
“不用,”岩胜说,“我去换衣服。”
她可以把这东西留下,等生产后再做决断,她给不了它爱,但缘一可以,就让缘一把他多余的感情给它吧。
您看,我没有这么做,岩胜在心里对母亲说,这说明我和您是不同的。
当天晚上她在缘一怀里沉沉睡去,然后缘一把她轻轻摇醒,原来岩胜不知什么时候睡在游廊边。她迷蒙起身,身上盖着的缘一的衣裳落在地上,被她的孩子捡起再披到她身上。岩胜思绪还沉着,就被小孩子抱了个满怀。她的孩子带着清脆的笑声投进她的怀中,温暖的脆弱的小东西努力抱住她。岩胜孩子的柔嫩的小脸抬头望着她,清亮的双眼,有些像父亲,是适合放风筝,在山间采花,坐在母亲膝上撒娇的年纪。
岩胜的脸被孩子贴上不住磨蹭,柔软光滑的触感。这动作没维持太久,很快孩子便放开她,转而牵住她的手。孩子另一只手牵着缘一,在他们姐弟间吊着,引他们到庭院的树下去。岩胜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多出架秋千。小孩子拉着岩胜坐到秋千上,缘一在背后推着,把她们推得高高的,高高的,高得能看见天上的云、水、雾气,它们都被太阳照出一层金边。还有光。
来自天上的无限的光吞没了她。
岩胜真正醒来时发现缘一正舔舐着她的眼泪。
胎儿之梦……这是岩胜腹中胎儿的赋梦,岩胜确信。
“姐姐梦见了什么悲伤的事吗?”缘一轻声问她。
岩胜想要为他描述,但始终开不了口,她只能说:“不,应该是幸福的事。”
“那为什么……”
“睡吧。”岩胜打断他,复又闭上眼睛。
如梦中这样幸福圆满的日子她真的还有资格拥有吗,在她抛弃继国家之后?她能……和包含她复杂情感的弟弟一起生活,去享受纯粹的对她的爱意吗?她会满足吗?岩胜作为妻子和母亲,被珍惜爱戴……这不会是岩胜生命的全部但仅作为一个部分。
让她被重视。
或许岩胜最后还是被打动了。也不是不能接受,岩胜想要尝试,在苦痛中她也想要改变。她闭着眼睛,在寂夜温暖的被下,手抚摸着肚子。
然后缘一的手悄悄伸过来盖在她的手上。
“让我们一起保护它吧。”缘一呢喃。岩胜在心里悄悄同意。
室外的凛风吹打纸窗和竹架,岩胜在室内享受着此时的温存。
“兄长大人,我要走了。”缘一对岩胜说。她的弟弟看看她,抿了抿唇:“我会尽早回来的。”
岩胜懒懒倚着廊柱,挥手把他撵走。缘一一步三回头,在鎹鸦的带领下还是走远。缘一走了很无聊,虽然他在时岩胜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但至少晚上能玩玩。吃完晚饭后,岩胜把自己的肚子裹好,到最后只剩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弧度。她拿起自己的刀,在庭下挥舞起日轮刀来,她的动作不免有些迟缓,再忍耐几个月就好了,反正最近鬼的行迹诡异地少了很多。
“岩胜大人!”一个侍女惊惶跑来,“您快去大门吧,那里有人……”
岩胜拿着刀去了,她远远就看到,门口有个男人正把一名侍女搂在怀中戏侮,旁边的侍女均又怒又惧。她的刀动得比腿快,银白的刀光一闪,男人的头发被削去不少,他的手臂更是被划出两道深深血口。
“啊!”男人痛叫,他看见岩胜后顾不上流血的双臂直接双膝跪下。“剑,剑士大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再来了吗?”岩胜说。
这人是附近的无赖,以前常趁岩胜他们不在时候来骚扰继国家年轻漂亮的侍女。后来岩胜得知此事把他教训了一顿,当时他指天誓日说自己再不敢来,今天却又重蹈覆辙,岩胜想也许当时她还是太温柔了。
“不是!剑士大人请听我说,我来这里真的有重要的事!”
“快点说。”
“就是,就是大人您家新来的那个小男孩子,他,他一个人跑到隔壁荒山上去了!”
岩胜一愣,看向侍女们确认。侍女们面面相觑,中有人说:“确实今天看到小光背着个大竹篓出去了。”
“小光好像真的还没回来。”
岩胜皱起眉头:“那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他就自己回来了。”
无赖尖利的声音又响起:“等不了啊剑士大人!”他见岩胜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才继续说:“那座山上,有吃人的鬼啊!”
“胡说八道。”岩胜不屑一顾,如果有鬼的讯息,那身为鬼杀队一员的她该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哪里轮得到一个地痞流氓来警告自己。
“是真的!千真万确!啊啊不不不不要打我!”无赖被岩胜的利刃吓退,斜斜跑走。岩胜本不准备把今晚这一小小插曲放在心上,但她预备离开时听到侍女们的窃窃私语。
‘还是去找找吧。’
‘好担心……’
‘毕竟真的有……’
“真的有什么?”岩胜回过头问她们,侍女们异常惶恐低下头。
“什,什么都没有……”
很明显她们隐瞒着些什么,岩胜不会深究,她也知道这些侍女不会故意害她。她准备走回自己房间,突然一个侍女甩开其他人的手冲上来。
“岩胜大人!救救小光吧!那座山上真的有鬼!”
岩胜瞪大眼睛,侍女们不会对她说谎:“为什么我不知道?”
“是,是缘一大人的吩咐……”侍女嗫嚅,“缘一大人说,有乌鸦来不用告诉您,不能让乌鸦靠近您。缘一大人走后没多久,就有乌鸦来报信说那座山上出现鬼的影子……”
“他为什么……”岩胜怒气上翻,尤其她发现侍女们都若有若无地看向她的腹部,她全然明白过来。但这时候岩胜知道情况危急,等缘一回来,她一定会好好和弟弟争论一番。
“我现在就去荒山。”岩胜说。
“岩胜大人请等等!”最年长的侍女拦住她,“您现在身体多有不便,还是等缘一大人回来之后……”
又是缘一,所有人都在说缘一。岩胜打断她:“我可以等缘一,可是鬼会等他吗?”侍女哑然。岩胜匆匆忙忙运用起呼吸法飞奔向荒山处。
嘎吱。
岩胜脚下又踩断几根枯枝。
今夜的月光分外明亮,没有多余的云层打扰,无需照明工具也能看清一切道路,可岩胜还是毫无头绪。
在哪里?寂静的山上,不论是小孩子还是鬼都不见踪影。这座荒山占地不小,搜索起孩子未免太困难了些。岩胜决定转换思路,把山上所有危险先行除去的话,即便一时找不到小光也没有大碍。
不过鬼又藏在哪里呢?她在这片山林里走了许久,越走越郁躁,愈难压抑心中的火光。明明岩胜也非常,非常强大,但为什么没有人正视她?仿佛她离开弟弟就什么都做不到。缘一的光环如此耀目,直接把岩胜整个人都吞没了。岩胜心里熟悉的狂怒复苏,她迫切要去证明自己。她要去切下这座山上所有鬼的头颅,把颅首堆在院子里堆成小山一座……不,不行,鬼是要化灰的,留不下什么证据。那就把小光全须全尾带回来吧,小光的指甲她都不会让鬼伤到。
岩胜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在树林中飞速穿梭,速度越来越快。她随手劈砍,树木高草被她切断,散发出草木的汁液气,伴着种奇异香味,在夜晚混在风中和岩胜一起飞行。
但就算证明自己了又有什么用。
岩胜突然这样想到,不,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平时不愿去想。
她的脚步放缓了,踩在林地深处腐烂的叶子上,一步一步地走着。
再怎么证明,再怎么努力,她和缘一间的差距还是躺着那里。
那些普通的人们,甚至平庸之流的剑士们,他们无忧无虑地仰慕缘一的才能,全心敬仰缘一的强大。他们连稍高超的剑术层次都无法触及,他们不会生出嫉妒,因为彼此的距离太大了。他们连感受痛苦的资格都没有,呵,岩胜苦中作乐地笑了。
岩胜拥有一点有限的天赋,能让她轻易击败其他人,却始终无法超过缘一。倘若这世间有专属给拥有至高剑技者的福地乐土,那一般人连地址也无法知晓,能在其中生活的只有缘一。
而岩胜,她被关在乐土门外,推门但始终不得法,只能踮着脚从窗户中望见缘一的身影。神才的欢声传到她耳中来。
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想法多么天真、傲慢啊……
岩胜行走着,她脚边枯叶的腐地开出炫彩的鲜艳花朵,引她去到这林中的某处。
有没有方法,有没有办法能让她赶上缘一?凭现在的身体和能力,哪怕到寿数耗尽大限将至之时也没法到达缘一的境界。好不甘心,完全的痛苦,急躁和忿恨研磨着她的内脏。岩胜恨缘一,恨不公平的命运,更恨不平庸却不能足够优秀的自己。
她握着爱刀,伴随香气和艳花行走,不知不觉竟把平时只会对月亮吐露的心事诉说出。也许是她压抑自己过狠,但凡她曾告诉半个人她所思所想,都不会发生今日这事。
“那变成鬼不就行了吗?”
某处一个男声说。
岩胜抬头,她的四周突然升起狂乱斑斓近似真花的花纹,遮蔽住周围一切事物。她毫不思索向花纹砍去,那纹路似乎依附在某股香气上,被刀风打乱便散去。花纹散开后的景象让岩胜无比惊异,在这荒凉的山野深处,竟然有座阵屋样式的二层房宇。什么时候建起来的?谁建造的?有谁住在这里?岩胜无暇思考更深,她直觉香气的来源和声音的主人都在建筑里……不,是上方。
岩胜运用起呼吸法,握紧刀跃到建筑屋顶。飞檐和瓦砖之间确实有两个……鬼。
那是两只鬼,岩胜一看就清楚,不光是他们诡异的竖瞳和利齿,还有那种危险的气息。两只鬼,其中一只是站得远远的和衣女性,露出的手臂上有道道血痕,香气便从此处来。另一只鬼是男性,他头发黑卷,身着华丽衣袍,随意又放肆地踞坐着。岩胜还没见过在她的刀面前这么轻松的鬼。
男性的鬼冲岩胜笑,嘴里尖利的犬齿微微露出点踪影。他说:“怎么,原来是位女性剑士啊,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变成鬼,你的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岩胜握住刀的手有些颤抖,她强迫自己用力紧握住柄,好对着面前的敌人:“你是谁?”
黑发的鬼笑着:“我的名字是鬼舞辻无惨,这名字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知道的,今天是你的荣幸,”他的眼瞳突然放大,“当然,你们一般都称呼我为鬼王。”
鬼王,世间恶鬼作乱的根源就在岩胜面前,她咬紧牙,手用力握刀到发痛。
鬼王能把人变成鬼。
无惨兴致很高般娓娓道来:“最近我感觉到我的鬼被杀死了非常多。我很惊讶,因为这是不可想象的事,高速恢复又有特殊能力的鬼竟然会被人类击败。一两个还说得通,可突然间这么一大堆?于是我派人调查了一下,发现是出了一个叫什么呼吸法的东西在你们鬼杀队。”他停顿一下,“你是会呼吸法的剑士对吧?”
岩胜沉默点头,缘一,缘一创出的东西……
无惨继续说话:“我想了想,也去杀了几个你们会呼吸法的剑士,但都太弱了。那为什么我的鬼还会败在这么弱的人类手下,我思考后觉得还是我的鬼太弱了,所以我杀了一批鬼。他们全是羸弱的渣滓,既然迟早会死在人类手上,还不如我自己来。”
原来这就是最近鬼销声匿迹的原因。
“普通的鬼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想我需要提高手下鬼的质量才行,我要我的鬼至少能打败最优秀的鬼杀队剑士。那我又想,直接把会呼吸法的剑士变成鬼不就行了吗?所以我让人把附近最厉害的剑士引来,然后我听到了你的诉求。你的愿望,非常容易达成,只要变成鬼的话。”
在岩胜面前,鬼王突然变换了自己的身姿,他从成年男性变作了一个身材姣好的长发女子,然后又变了回来。
“看见了吗?看清楚了吗?我还可以再变化一次。”他对着岩胜说,“鬼就是这么的方便,你嫌弃自己的身体,那成鬼后你可以自由变换身形。你觉得你寿命不够,那变成鬼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怎么样?你想将剑术练到极致,而我想把练了那个什么呼吸法的剑士变成鬼。这对我们来说是互利的事,你的选择是什么?”
选择……这根本不是选择,岩胜会选什么早就是已经注定好的,从她六岁开始起就是了。
对岩胜而言,只要踏行在成为缘一的这条路上,不管杀鬼救人还是成鬼吃人,都只是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而已。她根本不在乎。她握起日轮刀本来就不是为了救济。所以她不配接受被救人的感谢,岩胜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挥刀,岩胜根本没有一分一秒考虑他人的事。
成为鬼,简直是岩胜最为期盼事情的发生,现在就摆在她眼前,束缚她的枷锁就要被解开了。岩胜陷入一阵莫名的狂喜,她开始幻想起以后的自己。等下,如果缘一也成为鬼的话,他一定会又比岩胜强过许多,又把岩胜比下去。这恐慌一出现便自动散去,岩胜嘲笑自己的过激反应,缘一怎么可能会自愿变成鬼。
鬼是专属夜晚的生物,太阳怎么会愿意把自己限制在夜间呢。
那成为鬼便成了更美妙的事,岩胜能摆脱寿命的束缚,逃脱躯壳的锁链,甚至离开缘一的阴影。岩胜自己的呼吸法都成了某种启示。她慢慢上前几步,把日轮刀收回鞘中,向面前的鬼王单膝跪下,献上忠义。
“很好,”无惨说,“把你的头抬起来。”
于是岩胜抬头看她的新领主,鬼王嘴角微勾:“对了,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岩胜知道自己必要付出代价,她问:“需要我做什么?”
“嗯,你想成为男人,”无惨脸上的笑容透出明晃晃的恶意,苍白的手一指,“既然如此,那这个东西就是多余的了。我要你亲手把它取出来。”
岩胜一下便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从狂喜中回到现实。她都快忘记自己还是双心跳,子宫里的肉团还未落下……那是暗结的珠胎,和弟弟乱伦的证明,她孕育着的孩子。
他窥见了岩胜脸上的迟疑:“不用担心,等你一拿出来,我就会立即分给你我的血液,到时候不论多重的伤都能痊愈——只要你能挺过来。成为鬼后,还未成型的胎儿可是十分美味的补品,你会爱上这种滋味。”
岩胜哑然,她的肚子沉甸甸的,而心沉得更深。她抽出日轮刀,第一次把锋利的那段对准自己,的鼓起的小腹。平时随意便能切断颅颈的利刀,现在连薄薄一层外衣也伤不破。岩胜迟迟下不了决心,这段彷徨比为鬼更难。她茫然抬头,面前的人等着看她的好戏。黑发的鬼王摆出鼓励的表情,站在一旁的女性鬼脸色分毫未动眼中却带有明显的哀怜,看得岩胜窝火。不要同情我,收起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怜悯,我不需要。
真要这么做吗?
同样是夺去生命,扼杀自己的孩子似乎和单纯杀人不太一样,岩胜也说不出到底哪处不同。
但那秋千,那泛着金边的云还在眼前。
鬼女伸出手,她手臂之前的伤口已长好,锋利的指甲又在她手臂上划出三道长口。伤口立时就有血流出,没有滴在地上而是散播在光中。血雾的花盛开,那股曾嗅到的诱人香气向她袭来。
“珠世,这是干什么?”岩胜听到无惨说。
“……只是幻觉的劝诱而已。”女性的平稳声音。
眨眼间,岩胜回到她和弟弟居住的院子里。
夜晚还是今天这个夜晚,月亮高悬着,岩胜可以听到草丛间蟋蟀的鸣叫,冰冷的夜风中混杂着香气。庭院里没有别人,在远处的树下,绳绑的秋千一下一下打着,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上面。
见到岩胜,秋千停下了,那小影子朝她跌跌撞撞跑过来。岩胜看一眼就知道孩子的身份,孩子长得简直与幼时的岩胜自己一模一样。
孩子在岩胜身前停下,孩子还没有岩胜的腰高。
“逃走吧,”小孩子发声,声音也像以前的岩胜,“回到这个庭院来,鬼很多疑,他们不会追来的。”
孩子说的话很对,鬼,尤其无惨这个鬼王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岩胜想要逃走是非常,非常容易的事。
可是。
“为什么要走呢?”岩胜自言自语,“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摆脱掉生来的枷锁了,为什么要逃走呢?”
一阵沉默,小孩子清脆的声音。
“因为已经答应要保护我了不是吗?”
孩子投入她怀里,深深抱住她,小孩子的手短,只能攀住她的部分。
“答应好的,在晚上,在温暖中,在缘一面前,说过要做与母亲大人不同的母亲。要保护我。”
孩子抱住她,深深地爱她,将自己的身心全部交由她。岩胜忍不住将孩子抱起,双眼紧闭,感受手中轻若无物的重量。娇嫩面庞贴上岩胜的脸,亲昵地磨蹭着,未经任何风霜的肌肤细得像缎面,让岩胜想起那场胎儿之梦。
“让我长大,给我爱。”
孩子是这样柔弱娇小,脆弱得只要岩胜手臂用力就能将对方折断。孩子还有时间去成长,去享受世间的喜乐,为人的愁苦哀叹。在岩胜某个时间的想象中,一切都是这样幸福的发展。
“妈妈,逃走吧,答应我保护我。”
如遭雷殛,岩胜慢慢睁眼,将它从身上扯下:“我已经答应自己了,早在有你之前,我就答应过自己了。”
只要能成为缘一,无论什么都愿意去做。只要能来到缘一的境界,什么都可以放弃。永恒的爱的嫉恨,对那人的爱妒,推动她向上。她的心鼓动着,旧时心火复燃,熟悉的往日旋律再度响起。啊,我想成为他,我的弟弟。岩胜生命的唯一意义在此。
剩下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这不过是一场对过往的再演。她可以抛弃因契约纳来的妻子,她可以撇下虽无亲缘到底陪伴数年的稚童,她曾做到。
背叛付出真情的爱人,杀死血肉相连的亲子,也没有任何分别,岩胜能做到。
必须做到。
血香溃于她的鼻尖,幻觉散去,岩胜手拿着刀跪在地上,锋面紧贴自己,身旁的满月大得可怕。岩胜听见鬼女的叹息,她不在乎。她僵持了这些久,鬼王尖尖的指甲托着脸,金瞳眯起:“你还是后悔了吗?想要留下孩子?”
岩胜说:“我保有它不是为了爱它。”
和缘一的一切都是错误。
利刃划开她皮肤如同划开她衣服一样迅捷。起先什么感觉也没有,皮肉只传来刀刃的凉意,她的心上亦是透凉一片。而后破开的伤便出现火热的刺痛。她越是用力,越是疼痛,疼痛让她更为清醒。她慢慢一点一点切开自己,股股鲜血喷出,周围瓦瓴被打得濡湿,同时心也散作碎块。自己的爱刀倒着拿不大顺手,要是有胁差在身就好了,岩胜想。她直接赤手握住刃部,血污让她手心打滑,她只能用力握紧,手掌被割开也不卸力。相比腹部被划开的可怖,掌心的伤都只能算作小小调剂,但这两者都比不过岩胜内心的冷凝。
——如果不曾爱他就好了,此刻承受的痛苦只会停留在浅层的肉体,就会少些折磨。
她的爱刀嵌进她的身体里,几要与她合二为一,判处她体内生而未成人的胚胎死刑。心口绞痛。她从来不擅长保持自己与别人的联系,似乎人生总被玩弄着,在她好不容易接受新生活后就会把命运全盘颠覆。
就如她被拣选成为继国家的长男后,缘一的开口。
就如她成为妻儿傍身的家督后,缘一的出现。
——没法怪别人,该受责备的只她自己。
做出选择的全是她自己。
这样的生活够好了,够幸福了,岩胜却始终无法满足,于是她亲手断掉与他人的情理关系,甚至不会有闲心去通告他们一声。
血流出太多,随着胎儿的离开,身体在逐渐变冷,她全身的皮肤比此时的月光还要苍白。大脑的意识在混沌与清醒间摇摆身姿,岩胜的眼前突然开始显现起其幼时开始拥有的记忆。竟然连走马灯都出来了,只不过是手动妊娠中绝而已。
极快的,岩胜二十来年的影像在她大脑前方通过一遍。她的爱憎、她的羡嫉、她的恋恨一腔灌入体内,从心到脑统统洗涮一遍,到最后岩胜竟然别样冷静下来。
她思索着,喘着虚浮的气,身体全然无力,靠插在地上的刀刃支撑着半坐。
如果,虽然只有如果,假使有一日,她真的抵达了缘一的境界,手握与缘一同等的力量,如何?能停下了吗?
能投身幸福了吗?能高兴地迎接终局了吗?
——不会满足的,岩胜很清楚。
你会无止境去渴求,榨干他狂烈的爱,放掉他通身的血;要他受诸人爱戴,还要剥去他的辉光披在自己肩上;破坏他,毁灭他,做不到的话就破坏毁灭自己。
因为岩胜的本质就是卑劣的。
因为对缘一的渴望本来就是扭曲到这种地步的东西。
她用着呼吸法维持自身清醒,随着血液丧失终于坚持不住。呼吸一崩,眼前万物旋转,天与地在岩胜的残存视野中颠倒过来。模糊中,黑发的鬼王向她走来,头在下方而脚踩着上边。有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提起,她的嘴被撬开,铁腥粘稠的东西钻进她的嘴里。
“高兴吧,你去做你梦寐以求的男人,而我会知道呼吸法是个什么东西。”
她的头砸回地上,岩胜的唇缝溜出一声带血沫的叹息。
不是的,不是的。
没人真正懂她的心。
她费尽心力想成为的不是男人。岩胜已比世上绝大多男人强太多了,异形成男人只是岩胜成为缘一的一道步骤而已。
岩胜也不想去辩解,她的身体跟着鬼血的注入而变化,全身的细胞都开始扭曲起来,痛得她发出哀叫。如果说切开自己的痛楚是剪去指甲,那如今的感觉就是全身的肉在被细细研磨捣碎。岩胜的皮肤变薄,骨肉发出不详的声音,血液和肉骨在身体中不遵人心意随意变换。
这样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岩胜瘫在砖瓦上苦苦忍受着,她头上传来说话声。
“虽然说越强的人变鬼时间就越长,但这夜晚都过去大半了,还没好吗?”
是无惨,无惨极不耐烦的声音。岩胜没力气抬头,她半边脸贴在瓦上,另半张露出的涣散眼睛看着面前黑发的鬼王。
“喂,珠世,要不然你来把这滩肉喂给她好了,趁现在还新鲜。不知道几个月的东西,竟然轮廓都长全了。”
“或者把之前杀掉的那个小孩子肉拿过来也行。”
倒映在岩胜瞳孔中,鬼舞辻无惨微笑,弧度盛满坏心恶念。
然后,他俊朗的脸,突然被从中切开,精妙的剑技,无惨甚至来不及挣扎。鬼王的肉体被分成两半向两边倒去,在其后,缘一赤红的双眼展露。
这场面太过滑稽,无惨被斩断的脸上的惊惧尤其好笑,岩胜一瞬间忘记身体的折磨笑了出来。
然后黑暗袭击了她的精神。
“请告诉主公,”缘一斟酌着言词,停在他手上的鎹鸦歪着头等他,“就说缘一已经找到并斩杀鬼王,所有的鬼都受鬼王控制所以全部消失。世间已经,不会出现鬼了。”
去吧,缘一手一扬送走黑鸦,鎹鸦尖利地怪笑几声,很快消失在林间。缘一目送它飞远,等到乌鸦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后,他背起适才放在地上的大竹篓,在荒山山底奔跑起来,要尽快回到家中去。
天要亮了,不久太阳就要升起,他要快点回去。
等他跑到他们姐弟居住的宅院门口,却发现大门被蹊跷大打开。很奇怪,就在不久前的今夜,有个村民在这里告诉他岩胜独自去往荒山上剿鬼时,这扇门都还是紧闭的。
缘一进门,顺着地上某个陌生新鲜足迹寻觅,最后他来到侍女们居住的侧屋。不详感,他不愿冒昧打扰侍女们的休憩,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求求你放开我……”细柔的泣声。
“不要再求他了,他是不会听的!你这个无赖,我告诉你,等岩胜缘一大人他们回来了,一定会把你……”
“他们不会回来了,”一阵邪笑,声音很像给缘一指路的村人,“他们会死在那座山上,那山上有非常强大非常可怕的鬼,所以我才会把他们引到那里去的。先是告诉留在家里的那个小鬼头在山上,再等外面那个回家时候告诉他那里有鬼。呸,竟然真的今晚上回来,幸好大爷我点子多在外面多守了会儿,不然大爷的好事都要被坏了。”
“不可能的!两位都是非常强大的剑士,不可能会随意被杀死!”
“别妄想了,大爷我,亲眼看到了山上鬼的真身哦?那大概就是传闻的鬼王了吧?强盛的压力,而且还非常好心,说只要引来附近最优秀的杀鬼剑士就能放我一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帮着鬼来杀人?”
“要说为什么……哈哈,因为对我有好处嘛。而且那个凶巴巴的女剑士还打过我呢,我当然希望他们都去死啦。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喂,你们都是大爷的女人了,以后要乖乖听大爷话,这个大房子以后也是大爷的东西了!”
“不要!不要!放开我!救救我!”
缘一无法忍耐那求救声,他提刀拉开纸门。房间中的侍女都歪倒在地,只有一两个还清醒,有个男人压在其中一名侍女身上。
“放开她。”缘一刀指着男村人的脖子。那村人裤子都脱了一半,发现缘一后一声大叫,立马狼狈地连滚带爬想要逃开。缘一的刀如影随形,直把他逼到角落。
那男人见避无可避,身子紧紧贴在墙角痛哭流涕:“剑、剑士大人,您回来啦……我,我只是想和您的侍女们玩玩……”
“我都听到了,”缘一说,“你怎么遇到鬼的?”
“小的今天白天跟着您家的小男孩子进到山上去,本来只想捉弄他,但是他到处乱跑跑到山上一个大屋里。里面有鬼啊剑士老爷,那鬼说能把剑士带来就不吃我们。您家的男孩死活不肯,就被直接杀了啊!我,我为了活命就……”
“你把他人的性命当什么?”缘一问他。
“缘一大人!”一个侍女说,“这个人非常坏,您就把他给杀……”
“不行啊!”侍女的话被男人打断,男人好若抓到救命稻草般狂言:“大人您是杀鬼人,是保护拯救人们性命的人啊,怎么可以用刀夺去别人的性命呢?所以大人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以后保证会改过自新,再也不敢了!”
“可是,缘一大人……”
缘一看着男人,这人类的脸上透出他以前只在鬼身上才能见到的丑恶。什么时候人也有这样的家伙了呢?他思考着,还是一直都存在,只不过他未曾发现。
缘一面无表情收起刀。村人狂喜:“谢谢!谢谢剑士老爷的大恩大德!”他对缘一磕了几个头,见缘一毫无动作便夺门而逃。
“你们没事吧?”缘一问她们。
“我们没事,只是些迷香,一会儿就好了。倒是缘一大人,就这样放过他的话……”侍女说,“他是一定不会改过的。”
“缘一大人,岩胜大人呢?”另一个侍女整理好衣物,问缘一此时他最不愿深思的事。“还有这是小光的竹篓吗?”
“兄长发生了一些事,”缘一说,“是的,我,我只看到这个篓子,所以捡回来。”
“那小光一定……”
“小光是想上山去找药吧,因为我们聊天时候说起最近岩胜大人身体不好……”侍女们都说不下去,低低的哀泣响起。
“我出去一趟,”缘一说,他背后背着竹篓,“天亮前回来。”
男人还没跑出太远,缘一找到他时他正在一片竹林旁。
“怎么,剑士老爷?”男人露出讨好的笑容,“还有什么事吗?说好的话不会收回吧?剑士老爷这么伟大,就算我是做了些错事也能原谅我。”
昏暗的室内缘一专心关注侍女所以没注意到,现在单独两人他终于发现,他问:“你手臂上是什么伤?”
男人一愣:“这个是小的不听话所以……哎呀是小的自己被伤到的,多谢老爷关心。”他把一只手上缠着的白布解开,袒露伤口,缘一只用一眼就能明白这使刀的痕迹来自谁。
原来姐姐已经给他下好标记了。缘一想。那么就该是姐姐的猎物,确实轮不到缘一出手。
男人见缘一待在原地不动不语,于是想悄悄溜走。他走出好几步后被人按住肩膀,村民想也不想直接原地跪下求饶,都不敢向后多看一眼:“剑士大爷,说话不能不算话吧?您不是不能杀人的吗?就放过小的吧,如果嫌小的糟蹋了老爷的侍女,那小的愿意娶她们做妻子。小的会改好的,一定会改好的。”
缘一说:“我不会拿刀对准普通人。”
村人一瞬间如蒙大赦,可肩膀上的压迫感迟迟不去。而且,他突然清醒过来,缘一的声音分明从远处传来,那,现在按着他肩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后他的耳边传来话语,距离太近:“不会再饶恕了,你是不会改正的。”
是那女剑士的声音,但听着有些口齿不清,她什么时候出现的?男人一点点转动僵硬的颈部,最后入他眼帘的,是六只赤色鬼目。
“鬼!”村人在世间的最后叫喊便是这么个词,他的胸腔被岩胜拿刀刺穿,岩胜又割开他的喉部,痛饮起此人淌出的鲜血。缘一在旁边扶着男人的身体好让姐姐更方便使力。饱饮后的岩胜脸上露出餍足,她伸了个懒腰,复又把自己蜷起来。缘一知道自己姐姐还没恢复,他把岩胜放回竹篓中,简单收拾干净尸首,背起篓子回到宅中。
在把侍女们赶回去休息后,他来到岩胜的房间。他倾倒竹篓,把里面还在沉睡的岩胜放在被褥上,虽然也知道这对如今的岩胜没有多大意义。岩胜已经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她的皮肤更为苍白,指甲变尖变长,犬齿锐利,更重要的,六只眼睛横在她的面庞上,现在都紧闭着。
“姐姐,”缘一跪在她身旁,握住她冰冷的手,“姐姐大人。”不祈求回应,缘一自语般说起来:“我本来以为,这美丽的世上,是鬼阻止了人们梦想的实现,是鬼让悲剧发生。我一直以为,只要消灭干净鬼,世界就能重回美好。”
“可是我错了,如今看来,人的丑恶,恐怕不会输给恶鬼。不,还要更胜,鬼不会伪装自己,人会。”岩胜的一缕发丝沾上点血渍,缘一替她擦拭干净。
按照缘一原本的设想,在遇见鬼王时问他一个缘一自己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然后再与他对决。可他拾到无人的竹篓、看见亲姐和她面前的一滩血肉时,便再也抑制不住愤怒。
不用问了,因为鬼王回答什么都不重要。盛怒下的缘一,已经不识他物,只知不断挥刀。没有给毫无准备的鬼王任何喘息时间,有五个脑子七颗心脏的话,就统统搅得粉碎不能再生。等他清醒过来后,面前黑发的鬼王已经在他神乎其技的剑技下化为齑粉。
就结束了吗?缘一恍惚,甚至没有实感,握刀的手臂过度发力而酸胀。直到旁边挽发髻的鬼女发出快意又近似哭号的悲鸣跪倒在地,缘一才反应过来。
“姐姐!”他快步来到岩胜身边,扶起她,刻意不去看那团成型的血肉。看见的是前所未有的凄惨,如果岩胜还清醒着,她一定会抗拒被缘一看到吧,可是现在她已经毫无意识。岩胜的呼吸微弱,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她的腹部伤口如破窗户般敞开一道长口。缘一毫无办法,他生来只懂取走鬼的首级,却不知该如何挽救回人的性命。他的泪水簌簌落下,落到岩胜的脸上,她的脸已多出四道裂痕。
“她失血太多,再不做点什么就要死了。”鬼女在他们身边说。
缘一说:“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
“她本来靠着鬼血对她身体的改造来延续生命,现在鬼王已死,血也失效。”女鬼说,“现在恐怕只有一种方法,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女鬼告诉缘一她叫珠世,珠世告诉他因为她自己厌恶无惨,所以偷偷在改造自己的身体,这也是现在无惨死后,作为无惨手下之鬼的珠世没有死去的原因。岩胜的变鬼过程尚未完全,按照珠世的改造方法,她极有可能再次激活鬼的细胞,做人是必死无疑了,可是做鬼还有一定存活机会。
“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珠世说,“你的姐姐,她对你怀有一种复杂感情。具体来讲,对,她是自愿去成为鬼,并自己取出孩子的。就算这样,你也依然要让她活下来吗?”
缘一说不出话。
生平第一次,他因不明白而感到痛苦。
他怀里躯体的温度在逐渐下降,心跳,一次一次,间隔变长。
“请帮我救救她,”缘一说,“然后,我会亲口去问她答案。”
哪怕变成鬼,哪怕从此作息只能反常,哪怕以后只能在众人眼目下躲躲藏藏,哪怕要去伤害别人。
缘一也想要岩胜活下来。
珠世的改造很成功,依她的说法,岩胜的鬼化并不完全,所以不需人类肉食,只需要鲜血就可生存。但她收到的损伤需要慢慢慢慢去修补,岩胜的脑子有可能因缺氧而受损。她会沉睡很长时间,偶尔醒一醒觅食,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缘一谢过她之后,把岩胜装在竹篓里带了回来,正遇上村人在他们家中作乱。
现在他跪坐在鬼姐姐身边,肉体的距离如此贴近,心却异常遥远。
“姐姐,姐姐。”缘一嘴上重复着,他已经做好决心。
就像鬼一样,有些人就是美好世界的污渍斑点,缘一已经感受到了,小小的幸福家庭对缘一是难以达成的奢望。恐怕这是他生来的使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他和姐姐一起,恶人就变作岩胜的血食吧,这可能是恶人们能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然后,等岩胜清醒后,缘一会好好询问她,不,缘一会首先把他的思考,从小到大的剖出给岩胜看。让他们互相理解。
岩胜在想什么呢?缘一把姐姐抱在怀里,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要过去了,窗外开始泛白,太阳升起。
岩胜在缘一怀里翻了个身,把背留给晨光。缘一想了想,起身把窗户遮住,屋内再度暗淡下去。
就让他们这样相伴吧,太阳愿意自己来到夜晚,不再出现在白日。白天里没有他的爱人。等到他们心意相通,等到缘一大限将至,他会带着姐姐一起,再度沐浴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