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的一个黄昏,父母突然决定带着我和妹妹去趟汀洲府。
汀洲府,我听过千遍万遍了。母亲说,她做姑娘的时候,跟着外公做生意,挑担挑货,进出着汀汀府;舅舅读的师范学校,就在汀洲府;外公说给我听的很多故事,就发生在汀洲府;还有很多有本事的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也是那个汀洲府。
汀洲府里到底有什么?是不是有一个高高的府衙,深深的院落呢?会不会挂着很多红灯笼,有没有一位官老爷?
母亲着急着给妹妹换衣裳,梳头。我也慌慌张张地找衣服想打扮自己。但是,我找不出好看的衣服,便问母亲:“我穿哪件裳子好呢?”母亲让我穿妹妹的一件毛衣马夹。那件马夹是母亲亲手织的,有紫色有橙色有绿色也有粉色,像七彩虹似的,刚织出来的时候,我很喜欢,母亲说是给妹妹穿的,现在母亲让我穿了,我却发现它已经太短而且显旧了。但不穿这件,我再也找不出别的衣服了,我就只好闷闷不乐地穿这件毛衣马夹。我心想,说不定到了汀洲府,父母会给我买漂亮衣服呢,我确实没有好看的衣服了嘛!
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坐到父亲开的拖拉机上。拖拉机的拖斗没安上,只开着拖拉机的头,我们从下午时分出发,拖拉机“突突突”地开,我坐在上边,被颠得东倒西歪,头昏脑胀。拖拉机后背并不是密闭的,掀起帆布可以往外看,当然如果不小心坐稳就可能跌下去,风吹来,直往我们身上灌,没过多久,我的身上便灰扑扑的了。九岁的我,看着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的妹妹,好象觉得心里也沾了点灰。
夜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汀洲府,父母带着我和妹妹住到一个小旅馆,那个旅馆拥挤而狭窄,走廊上污迹处处,公共卫生间里的人来来往往,烟味,吐痰的声响……那晚,我们随便吃了些东西便睡了。
一大早,我和妹妹又被父母带着去了一个废旧汽车场。父亲和一个长得胖胖的叔叔谈了很久很久,母亲抱着妹妹也在一起谈着。妹妹可能因为被母亲抱着,所以特别安静。我看着那旧汽车场里的物件,一堆的废铁块,好多辆被拆得只剩架子的拖拉机,被撞得有一大个坑的解放汽车……它们全部显得奇形怪状,天阴冷阴冷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大坑,里边积着浑浊的水。
我的心里也有点浑浑的。胖叔叔倒是注意到了我,指着我问:“这也是你家的妹子?生得也俊!”我低头看着我偏短的毛衣马夹,脸有点发烧。
终于,父母和那个胖叔叔谈完了。离开的时候,他指给我们一条近路。那是条小巷子,石板路,青瓦房,高高低低的屋檐,院落有大有小,有的人家门口,真的悬挂着红灯笼!
最让我感觉有颜色的是,巷子口上,种着一大株花!头天刚下罢雨,石板路湿淋淋的,闪着薄薄的光,那花粉嘟嘟的,一朵一朵拥来挤去地开。
四周安安静静,就这花,热热闹闹地开着。我问母亲这是啥,母亲说:月月红。我明白了,这就是我看过的小人书上的月季花。真美!
我像找见了希望。打起精神跟着父母往前走。
好象又去了一两个什么地方,终于,听父亲说,接下来,就去百货商店了。我的心瞬间就像那些月季一般地开了。
有没有可能,父母会给我买套漂亮衣裳?不,我要挑一个布娃娃,我想要布娃娃已经很久很久了,我要给布娃娃穿衣服,绑头发,抱着她一起睡,对着她说话……要是布娃娃能说话该多好,不,不要会说话的,这种肯定很贵,我只要一个粉色的就行了,塑料的就行了,万一要贵了,不给我买怎么办……想着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汀洲府的百货商店里。
我扑在柜台前,开始紧张地看。看来看去,终于看见一个布娃娃,长长的卷发,尖尖的鼻梁,粉红色的小裙子。我急着要母亲看,母亲像没听见似的,她正和父亲一起,指着一输玩具小汽车,叫售货员拿出来瞧瞧。我真是着急呀,恨不得跳起脚来嚷着说:“先给我拿布娃娃,先给我拿布娃娃!”但我转念一想,不行!我得先让着妹妹,妹妹的先买好了,再轮着姐姐,这是道理啊。我又临时抱佛脚地悄悄祈祷:爸爸妈妈忘记我平时和妹妹抢东西的时候吧,想着我显得很乖的样子吧……
于是,我镇定下来,过去和父母妹妹一起看那辆小汽车。那是辆红色的小汽车。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但我希望快点轮到我来挑东西,所以我点头猛夸:“好看,好看!”父亲问妹妹:“喜欢吗?”妹妹点了点头。于是,售货员收了钱,把小汽车递给了我们。妹妹迅速地把小汽车搂到怀里去了。母亲抱起了她,她和父亲开始转身。我忽然慌了神:“我呢?我的东西呢?”
父亲淡淡地说:“你们一起玩嘛!”
顿时,我的心像中了一颗汽枪子弹似的。在我们乡下,经常有一些年轻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扛着汽枪四处晃荡,我看到过他们打鸟,把枪口抬高,对准,然后“啪”一声,几乎能听得到子弹嵌进小鸟身体里的那一声闷响。然后,小鸟“扑”地跌落,在地上砸一个小小的坑。
那次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进了屋,我把那件毛衣马夹脱下来,狠狠地往床上一甩:“都是你,让我显得一点也不好看!!”
我想着汀洲府百货商店里的布娃娃,极其地懊恼:早知道要不到布娃娃,我应该采一朵月季花的!
可是,汀洲府那么远呢。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睡着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