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重读《孔乙己》,我有很多年少时不曾有的洞见和感受。为了印证这些想法有无道理,我看了一些网友对《孔乙己》的解读。有的人认为,《孔乙己》的基调是灰暗和绝望的——在小说里,“我”逐渐地与酒馆的掌柜和顾客们同化,对孔乙己的态度愈发轻蔑,乃至孔乙己要教“我”写字的时候,“我”会质疑他“也配来教我”。而有些人却觉得,鲁迅先生还是在小说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希望。“我”看着孔乙己用沾满泥巴的双手缓缓地挪动身体,逐渐远去,显然是受到触动了的。这种触动将来或许就是让他在生活的苦难中摆脱麻木和凉薄的星星之火。
我更赞同后者的观点。
创作的本质,就是对希望的抒发和追求。我看见今天的夕阳,觉得它太美了,要把它拍下来,再发个朋友圈,这本身就是对希望的一种歌颂;而即便我处于现实的种种困顿之中,即便我对自身的理解依然存在各种迷茫和矛盾,当我投身创作的时候,我总希望通过我的表达去呼唤现实的某种改变,或是创设一个对自己更加友好,或是更加理想的世界。虽然那天边的明月曾见证过无数才华横溢的作家和诗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但不能否认的是,当一个人还在创作,他就仍在尝试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给现在和未来的世界传递某种希冀。
真正绝望的人,大概会认为任何的表达都不会有意义,因此不会有提笔写《孔乙己》的心量。鲁迅先生在《呐喊》的自序里,提到朋友钱玄同说服他更积极地投身创作时,两人曾探讨的“铁屋子”的故事。
假如有这么一件铁屋子,密不透风,固若金汤,无论从内抑或从外,都难以被破坏。屋子里有许多正在熟睡的人。如果他们继续沉睡下去,终究会毫无知觉地死于缺氧和窒息。鲁迅先生最初认为,作为一个旁观者,大声嚷嚷或拍打铁墙把屋子里的一部分人吵醒是残忍的——醒来的人需要承受自己注定死亡的命运,需要忍受挣扎着呼吸却又不能补充氧气的痛苦。如此一来,不如沉默。
而钱玄同则认为,多一个熟睡的人醒过来,从里面打破这铁屋便多了一份可能。在屋外大声疾呼,让更多的人能够醒来,还是有意义的。
鲁迅先生这才意识到,他对未来的判断是悲观的,但即便那个积极向上的新时代不会来,或者说他自己无缘得见这样一个新时代,他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无望而无视将来的人的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渺小而微弱的。他写道;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是的,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大概就是希望。
《基督山伯爵》中,伯爵在完成复仇后,将自己的财富留给了马克西米利安和瓦朗蒂娜,与海黛泛舟海上。在给两位年轻人的告别信里,伯爵写道:『幸福地生活下去吧,我心爱的孩子们,请你们永远别忘记,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来到之前,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五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可是我们能在哪里找到希望呢?答案或许在意想不到的,平凡而普通的地方。
由卓亦谦执导的电影《年少日记》讲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郑家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弟弟郑有俊聪明伶俐,不但学习成绩优秀,也很擅长弹钢琴。哥哥郑有杰则天资平庸,不但学习成绩总是吊车尾,学钢琴时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下来。强势、自负甚至有点暴虐的大律师父亲看不上郑有杰,就连郑有杰用错了一个英文单词都要苛责。郑有杰若是有调皮捣蛋,就直接端上一盘“藤条焖猪肉”完事儿。母亲也不待见有杰,更是因为性格过于软弱,从不曾庇护他。
或许更让有杰难过的,是弟弟有俊对他的冷漠和鄙夷。一天晚上,有杰爬到有俊的床上,把有俊拽了起来,从身后抱住弟弟,问:『弟弟,你能让我抱一会吗?』
郑有俊只是不耐烦地说:『放开我,我还要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默默的松开了手的郑有杰,第二天就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短短一生,愿意安静地听他诉说的,或许只有他的日记本。
他的死改变了家里的所有人。父亲更加孤僻,母亲也因为无法忍受父亲的脾气离开了家。有俊总认为是自己的冷漠害死了哥哥,父母的缺位也让他成绩一落千丈,一度成为问题青少年,常在学校与人打架。有俊后来遇到雪儿,热恋、结婚,却始终找不到养育孩子的勇气,直到妻子怀孕才吞吞吐吐地解释“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雪儿无法忍受,将结婚戒指留在梳妆台上,走了。
生活一地鸡毛,有俊翻开了哥哥当年的日记本,仔细地阅读着哥哥的日记,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坦诚地将自己的罪和愧疚,将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写进了日记本里。
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有俊将日记本交给了前来吊唁的雪儿。
有时候重获希望就是这么简单,它不要求我们将过去的创伤抹平,它甚至不要求我们努力变成更好的人——也许像郑有俊一样,我们只需要正视过去,理解自己的不完美就足够了。
故事的最后,前妻并没有选择和有俊复婚,但至少两人可以坐在一块儿友善地交流;他也没有像小时候希望的,成为很厉害的大人,可他依然成为了一位负责任的中学老师,成功获得了学生的信任,挽救了一位想轻生的学生。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愿读到这段文字的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健康、快乐,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始终拥有和坚守希望。新的一年一定不会比过去的任何一年轻松容易,但即便遇到苦难,也要坚守克服的希望;即便遭遇疾病,也要坚守康复的期望;即便遇到迷茫,也要坚守破局的希望。
1935年10月7日,中央红军在长征路上翻越六盘山。
由于张国焘企图夺权,这支只有七千多人的队伍在那年夏天被迫独自北上,没有重型武器,不知前途在何方。毛主席只是知道,红军需要北上——因为北上可以打破之前几次建立革命根据地失败的固有模式,因为北上可以避免张国焘攫取党中央权力,因为北上可以扛起抗日救国的大义,取得人民群众的拥护。绝大多数红军指战员——甚至包括毛主席自己——都不知道这只队伍最后能够在哪里站得住脚,或许是在陕北,或许是在更北的北方,可能是在外蒙古甚至是苏联。
但在翻越六盘山的这天,毛主席写下了《清平乐·六盘山》,字里行间满满的是革命前景的乐观和希望: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谨借这首词,致敬新的一年。
冰先生
2025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