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与找回

山的那边与世界尽头

世间流传着一个古老传说,传说世界尽头有一座城池,峥嵘崔嵬。城的中央有一座神像,神像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上扬尖锐的嘴角撕裂道路,隔开了阴阳。老一辈的人总说那只是一个传说,年轻人却更倾向于另外一种说法——有时候,我们迷茫的时候,传说就未必只是传说……

此时,中元节,一场人与鬼的盛宴揭开帷幕。从远方汇聚来的人流簇拥在传说中的神像前虔诚叩拜,灯火在神像前总落下整片亮斑。亮斑之外,人流之后,有口枯井,从井口往里望,总会窥见几点莹白。仔细看时,可以大概看出个轮廓,那该是一位身着纱衣的少女。纱衣洁白,由千万缕白纱纺成,白纱如蝉翼般澄净透亮,准确来说,那本就由千万对蝉翼编织而成。都说蝉在幽深地底蛰伏十七年才换来一次夏日蝉翼悠扬,可这纱衣,该是等待了多少个十七年,才成就了这般造化。可从来没有人愿意驻留在这里,他们远远走开,走向神像。人们也默契般地不去留意神像背后,因为那里,是各类奇形怪状的小鬼的天地。小鬼们嘈杂,掀起的声浪汹涌于头顶之上连绵的阴暗天。一条沟渠从神像背后直通到天边,仿佛与天相接,若真是如此,很难想象天地是怎样一片污秽。

我也现身于传说之中,踏在神像之上,没有人,也没有鬼来驱赶我。人只顾俯身、跪下、磕头,小鬼不屑一顾,只懂喧嚣。我又为何在此?只是来寻找我的另一半灵魂,他不见踪影。

我呼唤他,言情恳切。他是否化身为那沟渠里的肮脏老鬼?应当否定,它的獠牙往外翻出,双目似鱼眼外突,夜明珠般青光喷涌而出,皱纹则皱缩一团,一团扣一团。我坚信我不似它那般丑陋。是那井中的白衣女子?她总在啜泣,声也戚戚。而我,很久之前就未曾哭泣。

因为你的眼泪早已干涸。

果真?我尝试用手捅进眼眶,里面只剩下干瘪的眼球。如你所说,可那又如何!我要找寻另一半灵魂,他置身何处?

你看,他在那里。

那里只有一个站立行走着的婴儿,娇腴肥满,活脱像个大肉球。咦?他有两个灵魂,一个哭着,一个笑着,有点像我,一点而已。可怜的孩儿。他……他是谁的孩子!谁把他丢弃!

痴儿,你的灵魂在你脑海深处。

满口胡诌!我明明把他扔了!不!是他自己走丢!

这有什么,我常把东西放起却如你一般瞎闯!

也许吧,这话说得在理。

现在,我在哪里——另一半灵魂问我,他回来了,回到我的脑里。他问的时候,枯井中的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像是听见某位故人的声音。她没有脸,面容像是腊月中旬阴天的夜空,没有一丝光亮。不,我一直在我该在的地方,你为何要将我丢弃——灵魂诘问我。刚才的声音再度出现——的确,你差点把他给丢了。小鬼们也渐渐讥笑——嘎嘎,他差点被你丢了……

须臾间,另一半灵魂的声音、他的声音、小鬼们的声音,搓成一股伏旱天纤夫吆喝着牵引的结实长绳,向着我的脑袋勒来,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砰”一声,脑袋犹如被橡皮圈崩断的西瓜,血红的瓜肉四溅,瓜籽散射在神像身上,打出万千窟窿。脑浆大珠追小珠在脚下神像脸上开花。神像一如既往笑着,像万年不化的南极冻冰,寒意透骨。我厌恶它的微笑,抡起拳头砸下一拳,它的脑袋也开出一片姹紫嫣红,只不过它没有脑浆。四溢逃散的神像的脸扑灭了灯火,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最后一盏灯,世界剩下的唯一光源,被粉碎殆尽,尸骨无存。可怜的灯,那些个信徒这样子讲,他们已经走出了好远,快到世界尽头,头也不回。

天黑如墨,地暗如天。信徒们迈开最后一个脚步消失于视野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小鬼们诸般色相。他们双方都默契般沉默不语,他们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不,并不是这样,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不知从哪里,他的声音就这样突兀冒出。终于,这个世界被点燃了——话说出前,那个沟渠里的老鬼是否早已清楚自己只是作为契机而存在。于是,一个小鬼欢呼,两个小鬼雀跃,千千万万个小鬼在黑暗中呐喊,他们像是打了一场胜战。

我捡起地上还未破损得那么严重的左半边耳朵,竭力捕捉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我想把它重新安放在脑袋上,才惊觉脑袋的位置一片空荡。貌似它也走丢了。

空落落的感觉总泛心忧,脖子之上总要有些什么。做一张脸吧——他这样讲。那便做吧,总有人是缺少脸的。我在黑暗之中摸索地上零碎的肉沫。我把这些肉沫拼凑成一张只属于白衣少女的脸,有如新熟的油桃般粉嫩。她理应如此多娇。她还缺少一点胭脂装点,我懊恼不已,觉得应该预留一些乳白色脑浆的。突然,我那不争气的左耳终于感知到了些什么,似人莞尔,又似嚎啕。那个大胖婴儿,他到底还是来了。他递给我一双蠕动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指了指我手上的小脸——白衣少女的脸,脸上没有眼睛的痕迹!人怎么可以没有眼睛!是啊,人要有一双属于心的眼睛才行——他发出一声感叹。慌乱之下,我一把抢过眼球,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镶嵌在脸上。一切总算完美了,特别是这双眼睛,像极两颗千年老蚌温养的黑珍珠。那婴儿呆呆在旁边站着,嘴角微扬,空洞的眼眶流下两行血泪。

他没有眼睛?我问道。

嗯,他的眼睛也走丢了……

拿着那张完美的脸,我开始向那口枯井走去。路上,白衣少女脸上的嘴轻吐出一串翠玉般音符,叮当叮当,从心里唱出来,再唱到心里去。脚印和着乐声在身后路上调皮跳跃,舞出一曲欢快探戈,蹦着跳着跳到了枯井旁。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白衣少女。她的一身蝉翼纱衣,垂在地上却不沾染尘土,悠然飞扬。我把脸递给她,她将脸戴上,动作自然而一气呵成。以后记住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他同她说时,像是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她颔首报之以微笑。那一刹那,凝聚的笑容有如十里春风,十里又十里,吹拂三千里……

事情告一段落,我重新上路,我要去寻找那个眼冒青光的老鬼。老鬼完成了它的使命,现在它躲了起来。顺着那条沟渠去找吧——他告诉我,像是知道它会在那里。此刻,天边已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再过不久天就要蒙蒙开亮,阳光也要从东方撒落世间了。四周围已经恢复了平静,小鬼们仿佛都在等待黎明最初一抹曙光。

你既然选择了我,又何必连我一面都不想见—— 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在宁静中竟越发震耳。话毕,前方不远处的那层淤泥开始上下起伏,老鬼从下面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它用手拨开覆盖在背上的浮泥——

我有罪过,没有脸面见你。

那为什么救下我?

老鬼沉吟片刻——从前有一座城,不知存在了几千万年。以前城中一片绥靖,但有一天,一座神像从九天之上降临,它说城里的人有罪,他们得赎罪,得活在痛苦之中。从此,黑雾代替了蓝天白云,他们代代守护的圣河干涸后变为一条臭气熏天的阴沟,一切都变了样,城里的人也变了样。后来,城外的人害怕有一天也会像城内的人一样被镇压,所以他们把每年的今天叫做中元节,他们会在那一天去往城内,去叩谢神的恩典。再后来,有越来越多和城里的人一样的人被流放进城里。从那些新来的人嘴里,城里的人知道了他们的另一个称谓——鬼。渐渐地,他们发现,原来他们是被抛弃之人,是不入流之人啊!可笑,你能知道多么可笑吗?我要改变这一切!我要撕开一切人和一切神虚伪的面具!于是,我逃离了那座城池,之后……

之后你遇见了我,你看到我在天台徘徊。在这之前你知道我身边满是脸戴面具之人,你知道我同你一样想撕裂虚伪嘴脸的念头。可悲啊,我终究敌不过整个世界,所以我选择迈开那生死鸿沟的一步。我意本已决,可你又为何在我纵身跃下的那一刻将我带到了这里。

孩子,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正如这城池千百代来缺少一个像我这样的契机。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灵魂,我知道你的灵魂在你内心深处沉睡,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我相信梦醒时分就是改天换地之时。之后你唤醒了灵魂,也唤醒了这个世界,这些是我所期盼的。只是我没想到,将你卷入这风暴的漩涡眼,竟会让你遭受这般的痛楚,这将是会伴随我一生的罪责。

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我找回了一些东西。按你所说,那些自谀为“神”的家伙,该是堕落了灵魂的人。被奴役的你们,又该是缺了些什么才是。

心,缺少的亦是我们的信仰。神出现以后,它剥除了我们的信仰,从此,我们便沦为无心之人。现在的这里是流放之地,流放无心之人。无心之人也终将要背负起“鬼”这个下作的称谓罢。

你倒是个异类,左边胸膛里还残留着半边心脏。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出这句话后长长吁了口气。此时,太阳已经伸展开半个身子,它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拥抱它千万年未见的老朋友。阳光像一道金色长河流向蔓延到每个角落,驱散着那万年缭绕的黑雾。

老鬼望向太阳升起的那个山头——赎罪和找回另外半边心脏。

去寻找吧。回来后给我当个守墓人,人总是要死的,谁说不是呢……

至此,老鬼和他的对话告了一段落。之后他对我说——我们也启程吧,去找一个属于我们的新的头。

后来我问他他是谁,他说他是我的梦。其实我不知道我的梦是什么样子。我又问他我是谁,他说我是一倍的真正的人。其实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人是什么样子。再后来,我们在路途中又遇到了那个婴儿,他已经长高了不少。我发现婴儿脑海里只剩下那个笑着的灵魂了,我对此感到很困惑。最后还是婴儿他自己告诉我,他说,太阳都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再不争气地哭呢。

是啊,没有必要不争气地哭啊,我们都是如此。还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是老鬼说的。它说,每个人都有所缺失的事物,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还在寻找,还有些人则永久失去了他们所寻找的。

我们是哪种人呢?谁也不会知道……

后记

记得有一年夏天,叶影斑驳一地的阳光,风从树叶间的缝隙穿过,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再到整片树林,“哗哗哗”地作响。我孤身一人走在其中的一条小径上,身边洋溢着柏油公路上没有的那种厚实的泥土气息,心里想着后来人会不会像博尔赫斯一样,沿着这条小径,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花园。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记得有那么一瞬,有一小块绿影掠过我的眼睛。我顺着绿影运动的轨迹看去,发现在树上赫然是一只螳螂,它正挥舞着它镰刀似的前肢,准备为它的战利品,一只蝉,送上致命一击。我急忙大步冲上前去,可却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它那一刀,到底还是落了下去。察觉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螳螂仓惶逃跑,似乎是舍不得到手的美味,它停在两三米开外的草丛里。我那时已顾不得去驱赶它,我双手捧起那只奄奄一息的蝉,轻轻地对它说——我们什么时候能逃脱这任人宰割的命运?话毕,蝉的腿也停止了动弹。

我继续沿着小径走着,走到最后发现,小径通向的,竟是一口枯井。我在枯井旁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将蝉的尸体放在里面,用泥土将她掩藏,就像掩藏我的梦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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