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来的时候,村边的小河的水就会泛滥,小河在村子一侧,月牙一样护着半个村子.河水溢出窄狭的河岸,乡亲们在岸边引一条小渠,水就汩汩地淌进小麦田边的小渠里,在小渠里静静地,悄悄地进了每垄地里,渗进干涸的土里,整个冬天都还半死不活的麦子,喝饱了水,铆足了劲似地往上疯长.在麦田里偷生的荠菜和白蒿子,燕麦也一样疯长,这些东西,学名笼统地叫"稗草",可是小云不懂.
每天每天,她和父母在田里的麦行里,不断地拔着这些野草,要想收成好,把足够的养分都要留给麦子,这样才能有好的收成.偶尔在田里能看到早开的麦萍花,小小的,在墨绿的麦海里闪烁.它是荠菜的孩子,可惜都要被刈除掉的.
"三叔--",路边听到有人拖着长长的嗓子叫着.
"咋咧?"父亲直起腰,戴着草帽的黝黑的脖子扭过去,却看见妇女主任花花在路边喊.花花的老汉姓俞,在这个村属外来户,辈份低.
"书记叫你有事哩!"
"唉,屁大个官,啥事都叫你",妈妈白了父亲一眼,"就一个支委,一分钱不拿,成天自个地里不顾,操村上的闲心!"
父亲披着衣裳,也不言语,从地里往出走,汹涌的麦子河水一样涌在他的半腿处,"哗哗"地往后退却.他走得艰难,终于走上田垅,很快地上了路,跟着花花往村里走去.
小云直起的腰身那么苗条妖娆,略显富态的衣裳怎么也遮不住似的,田里的土是潮湿的,路边的小渠里也是潮湿的,多情的种子在这样的地方极易生长.渠岸边的杨树飘来一团团的杨絮,在和风里随心地起起落落.这片麦子很快就要抽穗,扬花,再生满饱满的麦穗,沉甸甸地屹立在麦海上面,那多芒的刺,就像是升起的雾.麦子黄了,就会有蚂蚱蹦在麦穗上,整天"嘶嘶啦啦"地叫着.那时麦田边的布谷鸟就会整天喊着"算黄算割",催人们抢收.
日近晌午,妈妈催她回家,该做饭了.她特意把拔下来的扔在麦子上的一把把的野草收集起来,整理好.挑出那些白蒿给父亲,父亲有肝病,但舍不得买药,就熬这个吃,据说挺管用.那些野草就要扛回去喂猪.
家里的大花二花,整天懒懒地躺在猪圈里,饭来伸嘴,人倒像是它们的奴仆.把这青青的草扔进猪圈.它们会吊着肥硕的奶子,一头扎进去,黑天黑地地吃起来.吃罢了,就躺在残草剩枝上,暖烘烘地晒着太阳.圈里青草汗和猪粪的混合气味在春日里熏蒸着,后院里有蜜蜂围着枣花正飞舞出一团乱麻.
进门的时候,在前厅的荫凉里,小云突然有些晕眩,眼前有青绿色的模糊的圈儿在慢慢移走.
"咱家分了个小刘先生,要在家住一段时间",父亲给母亲这样交待,只有这样,这个小气的女人才会顾些场面,不会对他发作.
小云这时才看见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坐在院子中间的小凳子上.也许是日光眩目,他的周身散发着一片白芒芒的光晕.这时这个小伙就很快地起身,微微一低了下头,喊声"姨"."姨"旋即换上一幅笑脸:"来咧!坐,坐."很快地埋怨自己的"外头人":"你也不给客倒上水."
说着就要到房间里提暖瓶."我来我来",那个小伙赶紧地走到房里.小云这时才看见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脸也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黑葡萄似的,头发梳得"三七",高高的,瘦瘦的,很干练很精神的一个人.但她却似乎对他有着一丝敌意.
"这是我女子小云",父亲趁着小刘倒水时,这样一笔带过地介绍一下.他很礼貌很迅速地笑了一下,颊边的肉向两边拉长了些,使嘴角溢出笑意来.但她却面无表情地微微转过脸瞟了一眼,就进后院去了.
小云每次走过村边的学校时,她就会感到一种复杂心绪的惆怅,站在那里,发一会儿呆.和她一起上学的阿娟考了附近的武师,过一两年就成了老师.她们上学时,阿娟写作文时总会说些大道理,每次课文中间,老师问中心思想,八杆子打不着的内容,阿娟总会拉扯到革命境界中去.老师对她很满意.阿娟妈总对小云妈夸她女儿如何如何,小云怎么怎么差的.女人家心小,耳朵浅,想着与其丢人败脸,倒不如趁早收拾了.女儿毕竟是人家的人,父亲身体也不太好,在家里的发言权就受限制.其实小云学习不算太好,还差不多的,就这样被撵回家."女孩家,认几字就算了."母亲的态度很坚决.小云为此哭闹都无济于事,后来,父亲用家里攒下两个月的鸡蛋为她买了这件碎花衫子,她也明白家里还有小龙要上学,也实在困难,后来就认了命.
但是,她对那些读书的男孩就有了敌意."不公平,为什么自己是个女娃!"她总会忿忿地想.小龙学习很差,也可以在学校里混.就像二蛋,他爸为了供他上学,在村里的石灰窑上常年累月地砸石头,但二蛋依然没有考上中专.自感没脸在村里呆,在外面混社会.后来因为偷东西公安在抓就跑回来.现在成了村里的"二流子",四处逛荡.他个儿不高,嘴里长着一颗虎牙,一看就没个正型的人.和黑娃不一样.黑娃只上到三年级,每一级都得两年.后来自然不是那料,他也乐得不受那份洋罪.早早地务农了.现在农活样样拿手.她和阿娟,还有这两个一块长大,一块割草,放羊.
小云长得好,二蛋倒像是老要欺负她.要么趁她不注意,藏起她的笼子,或镰刀,害她着急,直到要哭了,才会让黑娃给拿出来.每次,黑娃总要挨上小云的拳头.他就躲在边上笑.有一次,他故意把自己的公山羊牵到小云的母山羊处,那个体格魁梧的公山羊居然光天化日下爬到母羊的背上,干苟且的勾当,小云羞得捂上脸跑回家,再也不放羊了.
小刘就住在小龙的西厢房里,和小云的东厢房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小云妈总是在人前夸小刘有文化,好!也私下教育从学校周日回来的小龙向小刘看齐.但也常向小云爸报怨:"小刘每晚不早早睡觉,灯总亮着,感情不是费你家的电啊!"
"书记不是说了每月补助五块钱吗!"爸爸说.这时,妈妈总是撇撇嘴:"五块钱能干啥!"
虽然近在咫尺,但两人从不说话.一照面,小刘总是招牌式地微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小云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每夜小刘在灯下改作业,或者看书.窗外的风吹过槐树,"哔哔索索"地响.小云每晚到相熟的大姑娘小媳妇堆里去,她们的话题总会引到小刘身上.
"咋有这么好看的小伙儿,咱李王庄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这么个人尖尖!"一个说.
"你是看上了?"那个打趣.最后总是会打闹哄笑起来.
"我看啊,只有咱们小云长得好,能配得上他",她们这么一说,小云的脸就红了:"我才不呢!"
"我的老天爷,小刘你都不要,你想要谁呢,嗯?"
"我谁都不想要,我不嫁".小云故意抬高脸,不屑地望着她们,那些就笑小云是打算做老姑娘喽.
小刘能感觉到村里姑娘对她目光中的热度和小伙子们对他目光中的敌意.远远地看见二蛋黑娃他们过来,"你好!"他总会这样热情地招呼.二蛋停下脚步,翻起眼皮,然后从上到下用眼睛把他刷一遍,最后用眼角白他一眼,仰着头走了.黑娃快速地看一眼,低了头走了.小刘不知什么原因.这种疑问一直藏在他心里.
"小刘,出来吃馍",小云妈在厨房里喊,小刘总会出来伸一下腰身,活动一下脖子说:"姨,我在学校吃过了.”
特别是家里烙了菜合或蒸了包子时,小云妈总要这样喊.家里住了先生,特别还是一个人尖尖,慢慢地小云妈也感觉特光荣似的!有一次,她就叫小云用碗盛着三个菜包子给送进去,小云不去,小云妈命令她必须要去,"臭丫头不听还咋的!"她才不情愿地端去敲门.
门开了,小刘看见小云,感觉挺诧异,见小云很不乐意的样子,就打趣地说:"就吃你家两个包子,怎么的,还不乐意了?"小云突然也感觉脸红了,"噗嗤"一声笑了.
"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嘛!干嘛总掉着个脸,好像我欠你钱一样!"小刘很阳光,也很会开玩笑,当然,他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把一切都看得很轻松,活得也轻松,好像生活中从没有烦恼一样.
自从小刘来了后,家里电那块出了问题,不用叫电工了,他三两下就能给你弄好了.特别是小云爸的收音机,坏了很久,他三摆弄两摆弄就又好了.小云爸乐得,每晚在街道边的月光下,靠着竹椅,听秦腔戏,那感觉美得呀!
一直以来,小云就很嫉妒阿娟.特别是阿娟寒暑假回来,买了个吉它,"嘭嘭嘭"地弹,像弹棉花一样,不好听.但一到晚上,她家院子里拉出电灯,她坐在高凳子上,一条腿半抬着,一条腿拖着.周边围了很多小孩,崇拜长满一脸.她心里总很不是滋味.看到小刘,仿佛又看到了阿娟.
其实小刘挺好的.但你是个先生吧,还要长这么好!那么白净,那样阳光.让小云感觉到自己生活得非常糟.她本认命的心这一刻就又跌入了很难过的地步.抛开这些,小刘带给她的美好,让她更憧憬外面的世界.小刘就像这世界展开在她面前的一个窗口.在她再一次次地经过学校边时,听着小刘给学生们上课的声音,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这里站一会儿,听一阵子,最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反正这时不怕小刘看见,她也没有什么顾虑.
套种在麦田里的瓜秧被薄膜捂着,薄膜明晃晃地在日光下,边上被土紧紧地压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水珠悬在薄膜上沿,模糊能看到瓜秧绿绿地分开几瓣,快接近薄膜了,如果挨住,就会被晒烫的薄膜烫死,必须在上面戳开一个洞,把瓜秧从里面放出来.再用土涌住,并浇上水.没想到小刘也来了,在田里干活的人都知道小刘爱开玩笑,说上门女婿来表现了.小刘也是哈哈笑着.小云却挂不住了,气得脸都红了,在地里再也呆不住,竟捂着脸一路跑回家.躲进闺房,房门在背后合上,她却不知为何心里跳得厉害.拿过镜子,想起小刘夸她好看的话,镜子里是一个鸭蛋脸的姑娘,睫毛长长,眼睛明亮,肤色像刚剥开的皮的熟鸡蛋那样细嫩,润滑.今天这脸上竟挂上了彩霞.
"其实你应该好好学习文化",小刘为她惋惜,"如果你想学的话,我教你."
"你只要学到了知识,就可以走出去,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他这样鼓励着她.
"我现在学习还能行?"
"能行!"
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望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怜惜.
她拿出小刘送给她的洗发膏,那是个深绿色的盒子,旋开盖子,用三个指头轻轻地剜一下,再抹在头上,洗出的头发乌黑湿润,更显得妩媚.她原来以为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擦脸的雪花膏了.
她会为他炒毛豆,馍豆,为他偷偷地洗衣裳.地里的甜瓜蔓升腾起来的时候,最早的根瓜已快泛了白,她在地里拔下青茅草来盖上,结果好几个都被二蛋偷了吃.好在还有隐秘在密蔓下的,她终于偷偷地拿回家,藏在他的桌子上,用本子盖住.他一翻,"呀!"可不就发现了.
首先她父母很敏感地觉察到了,先是欢喜,又是忧愁,"人家是吃公粮的,能看上咱女子这个农民?"
"如果工作安排在别处可不就蹬了咱女子?""金花配银花,只后悔没让女儿念书啊!人还能咋,不能异想天开!"
后来,不知啥原因,小云哭过几次.听坊间传闻,小刘说他一直想有个妹妹.后来,小刘实习结束要走了,学校里来了很多乡亲,连二蛋黑娃都来了.小云站在河边,远远地听着锣鼓家伙的响动,一辆拖拉机上站着小刘,车后跟了好些学生和家长.小刘一直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结果他啥也没看到.
小刘走后,整个李王庄都松了口气,大姑娘害怕小刘娶了小云,那她们会嫉恨死;小伙们就不用说了.其实最揪心的是小云父母,他们终于可以安心了.女儿到年龄了,就嫁在附近村子,时事八节,女子烙了菜合,蒸了包子来看娘亲.这就是女子的好处.
只是每年阳春三月的时候,村边的小河还会泛滥,年年滋润了这一片土地,也湿了两个人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