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天气转凉。宿舍四个人每天早出晚归地上班，日子百无聊赖地过去。
一个周末，我们集体回学校参加八十年代诗歌朗读会。听着欧阳江河、瞿永明、西川等当代诗坛泰斗一首首地读着《致橡树》《回答》《相信未来》，声音流入耳朵，一滴滴淋到心里，原本的苦涩干涸好像舒缓了一点。
黄金时代只存在于追忆缅怀中，身处其中的年轻人一样绝望痛苦。就像北岛、舒婷、食指。不然何以写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样的诗句。但他们选择高呼“我不相信”，一点一点地救自己。
或许我不应该在生活中找我想要的，这个世界没有义务满足我的所有愿望。我应该默默地做真正喜欢的事，找到在这个世界上安顿自己的方法。也许只是在惨淡现实中撕裂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慢慢地深入进去，就会仿佛若有光，就会豁然开朗。
结束后，我们绕着未名湖散步，秋季里满树金黄，煦风和畅，心里不免回忆起往昔的读书岁月。
林瑜开口说：“今年我要报考咱们学校的博士，我很有把握，今年准上。小天，你呢？”
我听闻此言，不知该如何作答。脑海中又浮现出临毕业前夕的一个场景，我的导师约我在学校咖啡馆谈话，她坐在我对面，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小天，你不适合读博。”她的话拦住了当时一意孤行的我，我开始找工作，为毕业之后有个容身之所，因此才来到了现在这家体制内杂志社。
我真的不适合读博么？面对导师的评价，我猝不及防地落泪，承受着所规划的理想人生轰然坍塌时的痛苦与沮丧；我也曾深夜痛哭过，因为自己没能获得理想offer的挫败而感到耻辱；我曾无数次地想要抛弃现实人生的所有体面，把全部献祭给理想。
但我想要读博的原因，究竟是歆羡学者们所拥有的智慧与学识？欣赏他们安和笃定的生命状态？希求获得一言九鼎的话语权？还是单纯因为，想一直躲在象牙塔里，不想长大？抑或者，只是被清贫理性、孤绝炽烈的知识分子式的人格光晕所吸引，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难以自拔？
我知道，无论是哪一种理由，都不足以成为我选择读博的原因。使读博这件事成立的理由只有一个：对学术的虔诚与挚爱。
但我没有。
我想尽全部的办法为自己开脱，为不读学术书籍找出各种理由：工作忙、太累、想早点儿睡、今晚看不了几页书知识点无法形成逻辑；我甚至只能在心里嘉奖自己才能学进去：看完这一百页可以逛会儿淘宝、看完这一章节可以看半个小时的小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忍受几十年如一日地做学问、抠论文？
我内心的想法在一点点改变，不管我想不想承认，事实就是如此：这世界上有太多伟大且富有意义的事情，但我只能做我能力可及的那一件事，那件事或许一点儿也不伟大，但那是我的命运，不是驯服于固有的法则与秩序，而是找到对的路，让自己不在挫败感和沮丧中虚掷生命。
我坦白地对林瑜说，我可能放弃读博了，因为觉得自己不是很适合。
她换成了奚落的语气：“我早就觉得你读博是件很难的事情，因为你没有我这样的耐心与坚持。你才毕业几个月啊，之前的梦想就打消了，而我已经毕业两年了，还是想要重返校园，所以我一定可以读上博士。”
我有些汗颜，但无法不正视现实。
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博士生入学考试报名的时间，林瑜的生活一如既往，每天刷淘宝。衣服、鞋帽、手包、围巾，每天一箱箱地寄来，每晚回到宿舍，就看到林瑜在兴冲冲地拆快递，然后试穿给我们看，逼迫我们给出发自内心的诚挚赞美。
但我真的欣赏不来淘宝爆款，嗯哦地应付几句。
某天晚上，林瑜突然觉得她迫切地需要一瓶香水，然后亟不可待地对宿舍其他三人说：“你们都有香水么？知道么，没有香水的女人是没有前途的。”
在得到我们漫不经心的肯定答复后，林瑜又表示自己深谙香水之道，栀子花香、伦敦雨季后花园香气、桂花蜜甜香分别都象征着什么样浓度和调性的情感。然后让我们一一评说以她的气质，比较适合什么样的香气；同时在淘宝全网打捞心仪的香水，一边刷手机一边滔滔不绝，整个宿舍都淹没在各式香水的繁杂细节里，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两三天后，林瑜购买的香水送到了。晚上回去，看到她的桌子上摆着一小瓶兰蔻。林瑜见我进门，马上开始迫不及待地介绍她购置的新产品，从包装、外观、气味、质感等等等等巨细靡遗地说给我听。奢华、优雅、高贵……一系列镶着金边闪闪发光的辞藻从她嘴里蹦出，我仿佛看到了一瓶香水为她创造了一个美丽新世界，她不再是住在四人群租房里的林瑜。
这瓶香水很快成为林瑜很长一段时间的中心话题，她每天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她拥有一瓶兰蔻。连对护肤美妆奢侈品毫无兴趣的室友珍珍因终日浸淫在林瑜的话语中，都对“伦敦雨季后花园”等词汇熟稔于心。我们三个人有时会调侃一二，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一天晚上我和室友念欢相约在百年讲堂看电影，我从单位直接来到学校，等了一会儿，念欢到了。她兴冲冲地对我说，今天有个重大发现。原来，她无意间碰了一下林瑜的兰蔻香水，发现瓶子居然像矿泉水塑料瓶一样摸一下就凹了进去，念欢很惊讶，觉得此事蹊跷，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如何鉴别真假兰蔻，发现林瑜买的兰蔻香水全部命中假货特征，再加之她之前每日在淘宝上买明星同款、名牌高仿，不难断定，这瓶兰蔻也是假的。
每天拿来炫耀吹嘘的香水，是假的。连自己编织出来的梦幻泡沫，都是假的。
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奢侈品被创造出来让上流阶层为自己贴上“我是有钱人的”标签；大牌口红卖到脱销因为普通人也要证明自己也用得起“上等人”的东西。这一切或许都是皇帝的新衣，只是被用来论证贫富阶级的分化与差距，并且理直气壮地捍卫与固化这种秩序。人们被鼓励穷凶极恶地购物、消费，把价值和意义投诸在这些事物上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欺瞒。是内心的孱弱空虚让人们不得不买。
林瑜依旧在炫耀着她的香水，我不再有任何回应。看着她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我明白，观众也只有她自己。
但是她也骗不了自己。
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周末，她突然说今年博士考试报名就要截止了，但她不知道今年还要不要报名，因为已经第三年了，再读不上博士，她会很受打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眼看着她每天躺在床上刷手机，追白痴偶像剧买仿冒衣品，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我不认为她是一个适合做学问的人。
“小天，有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她问我。
“意义都是自己建构的，不是任何人给予的。”我回答。
她不再做声。
林瑜买了更多的香水，只有一瓶兰蔻是不够的，还要同时拥有巴宝莉、香奈儿、迪奥、雅诗兰黛、圣罗兰、古驰……她选择每个品牌买一种香水小样，这样只需两元就可以拥有一种奢侈品，极富性价比。
她坐在一片狼藉里抚摸、把玩、品鉴着各式大牌香水小样，眼睛里淌出心满意足，像幼稚园的小女孩在看用积木搭建的童话王国，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坐拥城池的公主，连音调都因为兴奋而变得尖细。
为了不负良宵，林瑜选择“锦香夜行”，晚上也要喷一种香水入眠。她精心挑选了古驰栀子花香，擦拭少许，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廉价香水呛鼻甜腻的香气。林瑜又耐心地向我们细致讲述了古驰栀子花香与香奈儿栀子花味之前调、中调、后调的区别问题，然后在一片迷香中称心如意地睡去。那一晚，她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做噩梦，同时伴随着吼叫抽搐。
我在无孔不入的氤氲香气中愈加清醒。
我告诉自己，我要真实理性地活着，即便糟糕、即便狼狈，那也是我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和空想的虚妄与虚荣的荒诞比起来，我更珍惜现实的每分每秒。
我不会再愤懑不平、怨恨不公，那是无法接受真实世界的怯懦；我也不会再奢求力不能及的体面，因为理想的光环不等于理想本身。
我要学着不闹腾、不急躁、不苛责勉强自己，哪怕被这个时代远远地甩在后面也没有关系，我还可以细细地看着这个魔幻的时代到底要去向哪里。
永远、永远不要脆弱到，用鸦片一样的香水，抚慰自己空虚荒芜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