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海天相接的地方汇成一道银线,就像盘古开天辟地时斧子劈开的裂痕,沙滩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华彩,湛蓝的天悠悠飘过几朵棉絮般的云,成群的海鸥在海上翻飞盘旋。望着窗外的一切,江凝莫名有些不舍。
脑中突然闪过一片刺眼的惨白,江凝把车窗开到最大,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好像要把一切都吹散。江凝开着车从海边驶过,车里的CD缓缓放着“不再找约定了的天堂,不再叹你说过的人间世事无常……”这让她听得没来由的一阵心里发堵,她抬手将CD关掉。正是这时,手机铃声大作,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号码和备注,一甩手,手机便被抛进了大海,不响了。
是的,江凝不希望被任何人找到,她只想独自离开这个世界。
半个月前,主治医生给她下了病危通知。
事情可以追溯回一年之前,一个十分平常的周末,江凝忽然昏厥,醒来以后就躺在了一个满是刺眼的白色,且弥漫着呛鼻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她看着病床前眼眶红肿的父母和满面忧色的朋友们,刹那间就明白了,她,一定得了很重的病。
胃癌晚期。
这个病即便是手术切除了癌肿,术后五年的生存率才在30%左右。江凝被推出手术室以后,乐观地觉得自己一定会很好运地成为那30%,可事与愿违,半月前医生告诉她,她的病情恶化,顶多还有一年的寿命。
江凝第一次觉得死亡离她这么近。
是在家里让父母朋友看着她一步步迈向死亡,还是自己远走异乡,安然而去却无人收尸?
江凝选择了后者。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江凝不愿在同样都是一个结果的情况下还要让爱她的人亲眼目睹她一点点衰败枯落,直至死去。
自半月前江凝就开始为逃亡而准备,直到今日,终于得以施行。
江凝今年才二十七岁,在一家跨国企业安安稳稳地工作,五年下来,银行卡里的存款已经到了七位数,这足以支持她的计划完美地实行下去。她要开车旅行,目的地就是珠穆朗玛峰,据说那里的雪很白很厚,是个很好的栖身之所。不过在她生命终结之前,她要一路向西,完成她企望已久、却一直无法实现的旅行。
江凝留下了一封信,就偷摸地收拾好铺盖卷跑路了。
车被江凝停到了海边。这二十七年来,江凝忙于两点一线的学习和工作,竟连海滩都没来过几次。现在是早晨,海滩上没有多少人,只有个一身鹅黄的姑娘赤脚走在细软的沙上,海风微微撩起她及腰的发,姑娘两只手里捧着一个罐子。江凝眯眼看去,里面竟装满了星星,少说也有几百个。姑娘突然向海里走了几步,江凝这才发现那姑娘瘦得离奇,小腿竟比胳膊还要细上许多。
姑娘把罐子的木塞塞紧,将它放进了水里,待海浪把它冲远,姑娘才闭上眼双手合十,样子十分虔诚地对着瓶子飘走的方向深深拜了一拜。江凝对姑娘的行为感到惊奇,走上前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姑娘回过头,面上竟是与江凝一样的苍白病容:“许愿。”她看了江凝一眼,“你化那么浓的妆做什么。”
被病痛折磨了半年,江凝都觉得自己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妆要是不浓一些,她怕一露脸就会吓到人,更何况她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江凝却是一笑:“我胃癌晚期,还有一年的活头,可得漂漂亮亮地赴死,你看我现在漂亮不?”江凝又道,“你的脸色也不好。”
这种话江凝从未对她周围的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这么说他们会难过。若在亲友面前江凝就要表现得很乐观,并表示她对未来充满希望,只要她配合治疗就一定会好起来;而对于陌生人就不一样了,平时她不敢对亲友说的话统统都可以讲,因为对方根本就不了解她,也不在乎她生活得好不好,她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论死亡。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话江凝宁愿憋着也不说,有时候说出来平白增添忧愁。
姑娘抬起手,把头发掀了起来,江凝没想到这竟然是假发,而假发下她的头上赫然有两道狰狞的疤痕。姑娘的声音无甚起伏:“我得了脑瘤,开颅手术已经进行了两回,下个星期就要进行第三次。妈妈说我马上就会好了,可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我偷偷从医院跑出来,再许个愿。”
“你想走吗,和我一起?”
“去哪?你是想离开这里以后自己死去?”她认认真真看着江凝,“不,我是不会走的,我若离去,我的家人就会陷入惶惑的寻找,他们明知我的结局却找不到我的躯体,他们会背上更沉重的心理包袱。”
江凝知道那心理包袱是什么,也更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她想,他们找不到她,就可以私心觉得她还活着,不过是与他们玩捉迷藏罢了。江凝宁可给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愿让他们看到她冷冰冰的尸身,最终化作一抔黄土。
江凝笑笑,看了一眼天色,不再与她解释,只把背影留给她:“其实,生命的终点都是一样的。”
江凝踏上车,一踩油门,风吹得她的头发拉成一道直线。她没有回头,也不会回头,因为有太多太多的路一旦选择了,就再没了回旋的余地,就像今天,她既然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江凝,高兴点儿,”她对自己说,手下调出时下最流行的摇滚,音量大得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不得不扯着嗓子对着车顶喊,“旅行开始,再皱眉你就要长皱纹了,当心你二十七岁就被人当作七十二岁的老太婆啦!疯狂起来,怕什么,人生的最后一刻就是用来绚烂的!”
可她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抬手抚上,竟是一片清凉。
一转眼七个月过去。
此时江凝已行到了西藏,距离珠穆朗玛峰也就几公里的行程。期间她穿过十六个省,踏遍了沿途所有的景区,将她七月前的规划完成得淋漓尽致,也疯狂到极致。现在的年轻人都在疯狂,他们的疯狂是为了燃烧青春,而江凝即将奔向生命的尽头,她的疯狂是为了死亡。
江凝时常想起她曾在梦中奋力奔跑,当触及真实时,一切化为泡沫。就像她抓不住命运。
这七个月里,江凝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曾经不敢做、没有尝试的统统让她试了个遍,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不玩白不玩。有一句歌词是“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而对于她来说,则是“再不疯狂就没时间了”,当年没病的时候事务缠身,腾不出时间来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如今命不久矣才能出来看看,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江凝庆幸自己现在已经离开她的亲人朋友,若是她现在这个鬼样子让他们看见,他们该会承受不住。其实很多时候死亡也是一种解脱,那些被死死禁锢在病床上的人之所以会苟延残喘,无非是迫于亲人坚持才继续忍受痛苦,强颜欢笑。
江凝也曾在胃痛失眠时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选择像之前那样奋力拼搏,最终的答案却还是肯定的。尽然很多时候她也在疑惑,她究竟是为了谁而活?自己,还是家人?虽说生命是自己的,但她却从未为自己真正做过主,她在父母的规划下一步步长到二十七岁,放弃了许多爱好,甚至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这样到底快不快乐。
但过去的二十七年江凝终究不后悔,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亲人,她做到了一切她可以做到的,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她是他们的骄傲。
或许,这就足够了。
曾经江凝的生活十分拮据,现时终于晓得了钱留着不过一堆废纸,可偏偏这堆废纸换不来她的健康。得不到的时候想要得到,得到了却又奢求更多。江凝至今才明白,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把握当下的幸福,因为得不到的太过缥缈,她永远也无法碰触到美好的真实,或许在拥有过后,只能叹一句,不过如此。
当初在酆都鬼城,江凝看过了奈河桥、黄泉路、望乡台等阴间建筑,那时她内心淡然,她曾想那不是看淡生死,而是对自己终结的平和安然,一如上了年纪的老人对自己的大去淡然而不回避,因为一切皆已注定。
胃里又是一阵疼痛,江凝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干脆坐起来不再试图休息,她的大脑皮层活动频繁,不多会儿思绪就跑远了。
出走伊始江凝觉得宁静甚好,出走的路上也不必着急,边走边将养,说不定能多活些时日,便在皖南的水村找了个人家住着。平日里闲着就给人家喂喂鹅,放放鸭子,还跟着小姑娘学学划船。不幸一回不小心栽进了水里,受凉躺了几天,对家的想念江凝也险些克制不住。
等伤寒稍好,江凝在天亮之前收拾好行囊离去,在桌子上压下了一沓人民币,这就算照顾她这么长时间的费用吧。曾经江凝的生活十分拮据,现在却大把大把随意挥霍,现时终于晓得了钱留着不过一堆废纸,可偏偏这堆废纸换不来她的健康。得不到的时候想要得到,得到了却又奢求更多,这就是她可笑的贪欲。
然后江凝一路南下,什么玻璃栈道啊,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啊,“一水绕苍山,苍山抱古城”的大理啊,“三多”神的化身玉龙雪山啊,“枫香晚花静,锦水南山影”的米亚罗啊,江凝统统开着她的房车转了一个遍,还与当地的老乡讨论了讨论本地的特色小吃。
到重庆的时候江凝遇到了个从北方来的姑娘,她和江凝拼桌,一起点了个麻辣火锅,她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那一晚江凝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乃至醉后的忘忧。江凝喝得烂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没有把门的,却总是在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那姑娘走后不多久江凝就醒了,胃中的一阵阵刀绞之痛令她一夜未眠,她是不能吃刺激性食物的,尤其是辣椒和酒。可江凝不想给生命留下缺失,哪怕痛苦,她也不悔。
后来江凝北上,到西北地区的时候,她请了一位向导,那是个酷爱旅行的青年,据他说,最起码在大西北,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再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骗江凝。
向导小宋的年纪和江凝差不多,却与江凝的生活不同。据说他是孤儿,因此常年旅行也无所牵挂,他遇见了许多新奇的事物,在江凝开车的时候他时常讲来给江凝听。他性子比江凝明朗得多,江凝想之前她也是这样的,只是天意弄人。
江凝遇到向导小宋已是出来的第四个月,差不多从那时起,江凝衰弱得迅速起来,可以说,最后的三个月是他陪江凝度过的。医生告诉过江凝,晚期胃癌的人时常昏厥,要小心昏倒在马路上。江凝倒下过好几回,好在一开始江凝就给小宋说过这回事儿,所以并没有怎么吓到他。小宋渐渐明白了江凝的病,因而每每从昏厥里醒来,江凝都会看见他在给江凝慢慢熬稀粥,也不知是哪来的米。
江凝本以为他怕她万一突然死了会赖在他身上,就立马辞职离开,他却并未多言。
西北就是沙多,在漫天的黄沙里,小宋带江凝去了鸣沙山和月牙泉。
他同江凝讲,鸣沙山和月牙泉相传是外道术士与方丈斗法才形成的,更是因“亘古沙不填泉,泉不涸竭”而成为奇观。他还讲,月牙泉是药泉,传说其中有铁背鱼、七星草,都专医疑难杂症,食之可长生不老。就这样,在江凝不置可否的态度下,小宋把车上全部的水瓶都装上了月牙泉的泉水,让江凝足足喝了一个星期。当时江凝还笑他傻,泉水要真是能治病,那天底下所有的病人都来喝两口,医院可不得全都倒闭?他却不予以回答,依旧慢慢给江凝煮好水凉着。
他们穿越一望无垠的库木塔格沙漠,到了天山。小宋是个骑马的好手,原本他可以畅快地骑马穿越花海,到山脚下酣饮天山醴泉,却因江凝这个病号拖累,而不得不亲自替江凝控缰。江凝跟着牧民学会了挤羊奶,还学会了挤奶歌,小宋不在的时候江凝和他们言语完全不通,就只能互相对彼此笑,那笑是纯洁而无杂质的,只保留了属于大自然的纯粹。
又停留数日观看天池后,他们启程去西藏,而江凝正奔向她的终点。
穿越可可西里时,江凝们一路与动物为伴,也正是这时,江凝一反常态,除去睡觉的时间就都在对着动物们各种唱歌。
往往这时小宋就不能忍受,以至于找各种话题转移江凝的注意力。
江凝打开天窗探出身子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小宋就说:“江凝,我替你开车我很累,拜托你让我的耳朵休息一下好不好?”
江凝说:“啊,那好,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他示意江凝说下去。
江凝清清嗓子:“你也二十七了,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呢?”
小宋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江凝不由扬眉,她就是要存心刁难他,谁叫他间接说她唱歌难听。
“我不知道她的心意……”江凝只听见了他的一句喃喃。
“兄弟,”江凝拍一下他的肩膀,“你可以表白啊,暗恋可是件痛苦的事情。”
他看了江凝一眼,那一眼眸色深沉,他终于咬牙道:“江凝,你是个傻子吧?”
自此,小宋便再也没有管江凝狼嚎般的唱歌,只是沉默地替江凝开着车,偶尔他也会唱两句,那是江凝从未听过、也听不懂的歌。
转眼间就到了拉萨,可就在去往那里的路上,江凝看见有几个人一步一叩首,一点点地向前挪移着,他们面上的神情肃穆而虔诚,近乎于敬畏。
那是雪域高原的朝圣者。
小宋告诉江凝,西藏这里有许多人结伴而行,纷纷用身体丈量着土地,一直到大昭寺,如果路上会有人死去,那么同伴就会取下他的牙齿,带到大昭寺,镶嵌在牙柱之上,而信徒们至死也不悔。
一时间,江凝竟被这信仰所震撼。她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每每看到他们拖家带口地在途中风餐饮露,江凝都会为他们的意志所撼动。这些虔诚的人啊,他们只有纯粹的信念,没有太多的杂念,只为追求着自己所信仰而不懈前进。
江凝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为着自己的想法而不悔。
七个月的旅程到此也该结束了。
江凝将车停在了雪山下,同时她成功地以一杯安眠药水放倒了小宋,等他醒来的时候她的结局也该注定了。江凝只留下了一张字条,头也没有回地转身离开。
这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曙光的金色即将铺满万里碧空,这会是一个晴光大好的一天。人生不过一场盛大的宴席,桌上的美食尝尽了,宴席也就该散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哪,她想,她也是时候到另一个世界去欢度人生了。
后记:卫藏地区多了一个牧民,他整日对着雪山唱歌,也时不时采些清丽的花儿摆在空无一人的副驾驶上,说是为了纪念那深埋雪底的坚强爱笑而又洒脱纯真的姑娘,他心中的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