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浓的酒,只想和你们一块喝

(一)

大二的暑假,作为一名支教志愿者,我来到日照市深处的一个小村庄。

村庄风景秀美,民风纯朴,像遇见了第二个故乡。风从山上来,穿过坡上的栗子树,穿过屋舍顶端的袅袅炊烟,穿过路两旁田野里的农作物,吹在身上竟有些凉意。而夕阳西下之时那整齐的屋舍和仲夏的田野,倒像是写给天空的情诗那般醉人。

我们四个支教老师通常趁着傍晚时分时间充裕,去校长叔叔家洗衣服。校长是支教学堂的校长,不仅有校长,还有堂主和主任。堂主是村书记,主任和校长是村委两名成员。称呼的由来很随意,是我们四个和村书记村委们关系特好之后互相打趣产生的,后来越叫越顺口。

(二)

村书记30多岁,皮肤黑黝,胖胖的,典型的山东汉子,喜欢听许巍,喜欢喝酒。他特别喜欢“堂主”这个称呼,他说这个称呼给人感觉特江湖。

主任和堂主年龄差不多,是村委成员,说话像刀切萝卜片似的,而且通常紧跟着堂主的话语,作为解释和补充,而这解释和补充通常显得搞笑多余。这样下来,整个谈话过程显得特混乱,堂主说堂主的,主任通常自顾自的在那儿叨叨叨解释,而我们只关注堂主大人说的,我们每次看到主任在一旁一本正经的用蹩脚的普通话叨叨叨而几乎没人听他说时,就忍俊不禁。

校长年长,将近花甲之年了,他经常和堂主主任一块办公,接近年轻人多一些,有点老顽童。当然作为村委一员,校长特负责。

有次村里下大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我们住的屋子被水淹了,宣布停课。堂主开车把我们送到上游的地方,有人给堂主打电话说水库墙冲塌了一块,堂主听后赶忙把我们安顿好就和校长一块去水库了,当时堂主腿上还有摔伤,走路都得有人扶着。二人赶到后看到水流快控制不住了,校长二话没说冲下车趟进水里,扒拉出大石块逆着水流推到塌的位置,一大块一大块的挪,暂时把水流控制住了,脖子以下全湿透了,还好后来雨势不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提及这事,校长笑哈哈:在其位谋其政嘛!

(三)

我们四个平常是自己做饭,我们四人中唯一的的男老师做饭特好吃,每次都欺负他给我们三个学姐做饭吃,而他也乐此不疲。

堂主他们一周会请我们吃几顿,通常是去家中吃点家常菜,喝点小酒,聊学生的情况,聊教学方法,聊以前,聊未来。

第一次喝醉是在校长家,也是我们七个人第一次聚一起吃饭,当时逞能,幼稚的学电视剧里的情形,硬和堂主比酒量。52℃的酒,两杯不到,走路便腾云驾雾轻飘飘了。堂主笑呵呵的让其他老师把我送回去,我还不甘心,又和他喝了一杯,之后就断片了。

酒醒后,被堂主和主任训了一顿。

堂主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说:“我教训你不是作为村书记,也不是作为咱学堂的堂主。”

主任也在一旁叨叨叨:“对对对,什么都不是。”

堂主说:“我今年38岁,主任今年36岁……”

主任接着堂主的话:对,我比他小两岁。

堂主又气又笑的瞥了主任一眼,主任得瑟的回了一眼。

堂主又抽了一口烟,说:“你可以叫我们叔,也可以叫哥,你们肯来志愿教我们山区的孩子,我们作为村里一把手,得感谢你们,得对你们好,对你们的安全负责。”

主任点点头说:“对,得对你们的安全负责,这是必须的。另外,还是叫我们哥比较好。”说完咧嘴一笑,露出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的牙齿。

堂主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脸一横,说:“我们让你喝你就喝?你才和我们认识多长时间?咱们才刚熟络起来,你怎么就那么放心?你这到社会上咋弄?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姑娘!”

主任说:“说得对,幸亏你遇到了我们。”

堂主把烟头扔烟灰缸,对我说:姑娘,我说真心话,要是我有个女儿,让我知道她像你这样喝,我肯定扇她!

我听后心里咯噔一下,主任听后也顿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堂主,随后又笑着和堂主说:儿子也不好养,你看看你儿子,再看看我儿子。

“我儿子比你儿子强多了!哈哈。姑娘,听我的,以后少喝酒!”

我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后来我又喝醉了,在分别前夕。

去县城的一家饭店吃的分别宴,在回村的路上,我在堂主的车上呕吐不止,校长笑哈哈的拍我的背。我说了很多话,哭的很大声,那个小学弟也喝多了,到村里下车后,我们一块哭啊哭,另外两个没喝多的小伙伴搀着我们又气又笑。

这些记忆片段很模糊。

后来堂主一提及这事就笑得前仰后合:姑娘呀,酒后吐真言,你把你前男友的事情都给我们说了!一哭舍不得咱们村的学生,二哭舍不得我们几个村干部,三哭为你前男友。哈哈哈!古有孟德三笑,今有姑娘你三哭啊!

听完后我真想来个四哭!

(四)

离别那天,要赶一早的火车,主任起了个大早,来到我们的住处,给我们四人下了一锅面。主任坐在一旁嘱咐我们多吃点,我们故作轻松的答应着,随即又陷入沉默。

离别的场合真折磨人,尤其对于大人而言,无法像孩子般放肆大哭,就算笑,也是包装过后的,横亘在嗓子眼,巨重无比,但却被硬生生的挤出来,扭曲的让听者心生难过。

在沉默里边吃边望着屋外渐渐稀薄的夜色,各怀心事。我知道,每个人的心事都源于一个共同的出处——不舍。当一辆面包车的车灯打进空气里而并不觉得灯光刺眼时,我们把面吃完了,车是堂主安排送我们去车站的。等车完全停下来时,我们才看到从车后面跑过来几个学生,显然他们是跟着车来的,泪眼婆娑的说不要走。我们很诧异学生的到来,就是害怕这种离别场面,所以我们给学生撒谎称是下午的车,当时真是快要泪奔了。我们刚坐上车,就下雨了,真是那种大雨,打的车窗噼里啪啦的,我看到主任赶着那几个学生去屋檐下,抹了一把脸,向我们挥手作别。

堂主和校长没来,他们在qq群里说:咱们村的雨通人性。

(五)

在回去的火车上,堂主发给我一首歌,许巍的《曾经的你》,当时是第一次听这首歌,旋律酣畅淋漓,歌词道尽了人处中年的无奈、感伤与参悟。后来我才知道堂主喜欢这首歌的原因,因为每句歌词里他都能看到逝去的被浓缩的岁月。

堂主也曾年轻气盛,也曾走南闯北,精通人情事故,工作游刃有余,但始终不甘心在世俗的“格子间”里度一生。回老家后,在山上靠近自己家田地的地方盖了房子,种下几亩苹果园,几亩花生地,收成好了年收益不菲,过起了靠天吃饭的田园生活。

堂主笑哈哈的说,皮肤晒得黝黑呀,但我过的很舒服,下田和自然对话,回家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读过苏轼的《赤壁赋》没有?我很富有了。

离开后,有事没事我们都在qq群里聊天。堂主有次喝醉了,在qq群里呼叫我们,山东方言打的挺溜。

“各位老师们出来拉呱!”

“回来吧,我们哈点酒吃股炸子(饺子)”

接着堂主就开始说起来今天喝醉的原因,在县城办事时碰到他的初恋了。

当时温柔似水,身材高挑,长发乌黑飘逸的女神,如今拉着俩孩子,晃着水桶腰,在一家服饰店里讨价还价。他没认出她,她先喊出了他的名字,除了寒暄还是寒暄。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呀!”堂主加了个笑脸。

堂主说这件事时语气很轻松,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我们几个都知道,岁月给了这么大的反差肯定勾起了他无限的往事。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人渴望又感到烦恼,是不是曾让你遍体鳞伤?

一个午后,堂主往群里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山上的一所房子,墙上有血红的大字,触目惊心。

**还员工血汗钱!!

房子是堂主朋友的,在市区做服装生意,做的很大,已在市区买房。二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如今兄弟破产,员工找到老家来,自己除了尽村书记的职责和那些员工协商不闹事之外,帮不上一点忙。

“老师们,回来吧,和我们一块哈点酒,解解愁。”

发完这句话之后一直到晚上,堂主没在群里说话,主任后来说堂主喝醉了,在村头那块石头上趴着睡了一下午,谁喊都不愿起来。

人处在中年路上,瞭望四周,有多少正在疗伤的朋友?

(六)

自酒醉“三哭”过后,堂主就特别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每次聊天,必须过问。

“姑娘,最近进展如何?”

“堂主,不怎么想找对象了,感觉自己过挺好的。”

“哎哟姑娘,这种想法要不得,实在不行你来我们村,我们村有几个有位青年,要不你挑挑?”

“姑娘,最近有啥进展?”

“堂主,忙着考研呢,没时间物色对象呀。”

“没时间?只要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说完发来一个奋斗的表情。

(七)

大三的中秋节,堂主他们让我们回村里过节日。一下车,就像回到家一样,学生们大叫着“老师”朝我们跑过来,屋里的床铺整洁如新,我们在院子里和学生们跳皮筋扔沙包,快乐的像在梦里。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堂主、主任和校长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院子里灯没开,月光铺撒在地面上,恍如白昼。

村里人送来了月饼,主任沏了壶茶,我们边吃边聊,谈了好多事情。我只记得月亮很大很亮,笑声不断,月饼特好吃,其他的都模模糊糊,因为当时的自己幸福的有点懵。

(八)

我心里一旦不痛快,就想去酒吧喝酒,但每次都克制住自己,因为我希望酒带给我的是美好的记忆。最浓的酒,只想陪你们喝。

我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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