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是树妖啊

都是过客

一道闪电划过我的眼睑,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砰砰砰的飞石乱溅,紧接着一道白光刺入我的胸膛,我转悠悠的慢慢苏醒。

抬眼看到的,是延绵千里的密林和陡峭的山壁。我的脚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清澈涧流,飞扬的水花溅起,晶莹的水滴映照着我的面容。

原来我长这样子,满头浓密的青丝,躯干笔直,当是俊俏的模样。

我左右环顾,青丝随着微风左右摇晃,我大声地呼喊,“你们好啊,你们好啊——”幽深的山谷回复我“你们好啊,你们好啊——”在我停歇的时候,回声也停歇。我爱上了这个游戏,日复一日地玩耍。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游戏变得枯燥无味。我昂着头呼喊,“你们——好——吗?你们——好——吗?”山谷回复我,“你们——好——吗?你们——好——吗?”我的耳朵里只有远处隐约的瀑布“轰隆”和未开智的山鸟虫鸣。

你们好吗?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虽然无数的同伴与我相伴,但是,都是未开智的山石鸟兽,都在顾自花开花落。故自生死间不曾与我呢喃细语,也不曾告知我生与死。我迫切地想听到来自同伴的声音,我想知道你们好不好?我想知道我从混沌的睡梦中醒来的世界是如何的?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到一个同伴,分享我的喜悦,分享我看见了的一朵鲜花,一滴雨露,一只彩色飞鸟……可是,没有谁在我身旁做长久停留,它们对我的呼唤更是视而不见,或者,未曾开智的它们,不曾知道我在呼唤它们,我有多需要他们啊!我日日对着高高的山谷峭壁呼唤,山谷报我以同样的呼唤。

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的,慢慢的,我已经不愿再呼唤。瑟缩着肩膀,枝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即便是暖洋洋的正午,阳光洒在肩上,也压抑不住我的彻骨严寒。我渐渐地害怕寒冬,连寒冰消融的初春也不能令我暖和。我早已经停止呼唤,一个人的呼唤,回声再大,假的也始终是假的。慢慢的,慢慢的,我开始沉默,沉默,不愿再说话。直到有一天,彩色的飞鸟在我肩头筑窝都不能令我心波起伏。

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不记得我醒来了多久。

日复一日,我看着太阳从密林升起,再落下;升起,再落下。在我肩膀筑巢的飞鸟来来去去,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回。这么多年,只有远处隐约的瀑布飞泻的声音在陪伴着我。

冷冻的雨又下了,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飞鸟与禽畜躲在巢穴里,我今天看着我的一个个同伴在惊雷闪电里被劈折,虽然,这种事情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但是我依旧为他们心痛。从我醒来后,年岁与我相似的大树已经全部化作灰泥。眼下,我的身边,全是我的小同伴,我爱他们,我教授他们如何吸取月之阴精,日之阳精。但是,即便我把精气吐纳给他们,也不过只是让他们生长得更茂盛些。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这一只成了精的树妖吗?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我的枝叶依旧四季常绿,给这个阴沉的山谷带来一丝绿意,我开始重新学习,像刚睁开眼睛那样,学着欣赏每一滴露珠,每一朵小花,每一只飞虫……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日都让自己开心。我学会抖动我的枝叶,在太阳初升的柔光中,摇头摆尾。我尽力延展枝条,供每一只路过的飞鸟休息。正午的阳光从山壁缓缓泻下,白纱一般的柔和慢慢遮蔽我的眼帘,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清风拂过,粼粼的光纹在枝叶间隙浮动,蚂蚁开始往树干上爬行,惊动了树干里昏睡的夏蝉。

这样的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不知道上苍安排我觉醒的目的是什么?我每日里看着日出日落,我每日里数着蚂蚁,看他们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好不羡慕。我依旧每日定时吸取日月之精华,修行已经成为我的本能,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上苍知不知道,这里有一只独自成精、独自生活的树妖。

我想去看一眼瀑布,今日前来暂歇的小鹿倚在我的脚下,他的小蹄子上沾有水渍,他从瀑布的方向而来,且许久不在我脚下的涧水里饮水。他,定是从瀑布而来。漫长的岁月里,始终陪伴我的只有瀑布的水声,它的声音伴随着我日日夜夜,是我漫长孤单岁月里唯一的希冀。让我去看看它吧!我祈愿。我的心在祈愿,脚却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分毫不能动弹,也不曾要动弹。

人总是有了欲念,心才开始不平静吗?还是心不平静时,欲念也随之而来?这有什么需要争个前后的必要吗?

只是,有时候要学会高兴。来到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开,那么来去之间,问问自己,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来去之间也一无所知的话,那就让自己多点想念,多点期冀,多点想想能开心一点的事情。能开心就是好的。人的欲望潜伏在人的心底,一开始不满足过,就无法探知欲望的深浅,迈进去一条腿,轻易不会拔出来,但也不要轻易把另一条腿也陷进去。

每天自说自话,昂着不会低垂的枝条,看着蚂蚁,等着明天。焦灼的面皮龟裂,裂口一排排像烟熏过的牙齿,是哈哈大笑的模样。不知春秋的蟪蛄从树叶苏醒,看着我在风中凌乱地左右摇摆,像是在抽打自己的嘴巴,然后继续沉睡或者死亡,他没有关系,因为下一个冬夏,会有一只新的蟪蛄从树叶间苏醒,看我抽打着嘴巴。

但希望是好的,要相信。

终于有一天,电闪雷鸣,隐约看到敲击着铁锤的仙人在云端出没,噼里啪啦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席卷整个山谷,天火随之蔓延,我看着我的同族儿郎们悄无声息地湮灭在火焰中,无知无觉,就像它们从未曾出现过。我无力为他们叹息,兀自在山火里煎熬。燃烧的火焰焦灼我的枝干,我看着我的满头青丝在猩红的火焰中燃烧殆尽,我在残喘着,等待火焰燃烧的尽头。想着,似乎这样随着烈焰消失也很好。焚烧殆尽,漫长的岁月不必有任何残留的记忆。

赤膊的仙人敲击着铁锤,古铜色的肌肤紧紧绷着,硕大的肉块不曾颤抖,他敲击铁锤的手是那么有力。他的手腕处缠了一块白色汗巾,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汗水蒸腾在烟火里,迷蒙的蒸汽升腾环绕。赤膊的仙人站在天上,天上的人,执行着亿万年来不曾止歇的任务。我顿时失去了忍耐的能力,就这样吧!

突然,我似乎又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它陪伴了我千万年,我对这声音熟悉,熟悉到远远超过对我自己的理解。这声音似一丝清流,洗涤了我被火焰焦灼了的心,我还没有见过他,我应该见一见他的。

山火燎原,势不可挡。我在冲天的火光里用我微弱的妖力维持着生命。直到我看见东山的鱼肚白,日光渐渐透露出来,赤膊的仙人才离去。而我横躺在地上,树根被昨晚的雷火劈成了两条腿。

我看着浑身柔嫩的肌肤,关节分明的四肢。我勉励爬行,淌过山火焦灼过的冒着浓烟的土地时,感到了皮肤焦灼了的痛感,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痛。

焚烧殆尽后的山谷,遍地漆黑,我白皙的肌肤顿时乌黑一片,水,不,瀑布,我要用瀑布的水洗尽我的一切。

我带着终于能见到瀑布的激动,蜿蜒爬行。我循着记忆的声音来到瀑布处,只见,雷电击凿的痕迹七零八落地散布在高高的崖壁上,还有三两点浑浊的水滴在崖顶堪堪落下。我想象中汹涌奔腾的瀑布呢?连着山火一起消失殆尽。

内心的委屈还未起,一道祥云已经带我飞升。我来到了一片紫竹林。紫竹林间有一条潺潺的溪流,矫健的梅花鹿踢着优雅的步伐来到溪流边,低下高傲的头颅,吮吸甘甜的溪水。溪水真的很甘甜,是我从未尝到过的甜。只要一点甜,就能抚慰我所有的伤痛。我被一条清澈的山涧水养活,涧水殆尽后,我却尝到了一点甜。我呆呆立在溪流边数天,幻化出的双腿早已消失不见,我不知它因何而来,因何而去,故而我依旧无法蹦跑跳跃。我倒在溪流旁边,树根垂在溪流里,眼睛看着云雾缭绕的新天地。

总会有不知所谓的想法,这是一种欲望吗?这也是一种欲望。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从密林山谷而来,在这紫竹林。我为什么而来,我为什么而来到密林,又为什么来到紫竹林呢?我还是想看瀑布一眼,想要。梅花鹿告诉我,世间的瀑布无数,有大的瀑布,有小的瀑布,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带你去看。其实他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看。梅花鹿依旧每天过来我身边饮水,溪流贯穿整片竹林,他只是担心我,故而常来此与我说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瀑布的想念随着竹叶的片片坠落又重新舒展新叶而渐渐淡薄。我开始在溪流旁边埋下我的根,根系深深地钻进土壤,有被拥抱的温暖。

竹林里的仙鹤也时常在我身边小憩,醒来时总是好奇地问我:“你是谁?你也是紫竹吗?”我不知道我是谁,紫竹林里的紫竹也并不认同我是紫竹的观点。我是谁?

在紫气萦绕的林子里,处处皆是祥瑞与平和,这该是仙境。我开始学习,我向紫竹林里所有人学习。我学习人是什么?我学习妖是什么?我学习神佛是什么?我学习我是什么?虽然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但我很欣喜。我从一片无人说话的山谷,来到了平和安详的紫竹林,我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是妖,是一只树妖。妖是坏的,但是,在我还不知道我是坏的之前,我已经来到了神佛的地方,所以,我知道,妖也有好的,我是妖里面,好的。好坏有时候很重要,只是这重要是对人而言,还是对我而言?

云雾缭绕的仙境,每个人脸上带着平和宽容的笑脸,它们看着一只无知的树妖,无边的笑意里满满的都是宠溺的包容,他们用宠溺天下的包容的笑来对你笑,你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关爱。

紫竹林里的日子,每日都是那么祥和,大家日日虔诚的焚香为受难众生、虔诚的功课为受难众生、虔诚的祷告为受难众生、虔诚的休息为受难众生。它们的眼睛看一棵小草和看我这棵树,看一片云彩和看我这棵树,看守林子的黑熊精和看我这棵大树,看……眼睛里尽是同一般、无尽的宽容和慈祥。慈祥真好。

看守林子的黑熊精,黑不溜秋,他的眼睛里没有传说中的贪欲,欲是人的本性,你所想要的,一粒烟尘,也是你的欲。但想要的多了,别人说多了,比烟尘多了一点点或者少了一点点,有人说多了,就会跳到你的面前来说,多了多了。和尚的袈裟曾经披在身上过,金光闪闪,不曾裹住漆黑的熊毛。得到过,满足了吗?失去了,失望吗?在这片祥和的紫竹林,你幸福吗?你得到你的满足了吗?黑熊精在这片林子里日日巡逻,每一片叶落的地方,都有过它踏足的痕迹。紫竹林没有黑夜,同一个地方,到底踏足过多少次,没有办法计算。

十年、百年、千年,当我把所有的问题问遍,当我看尽了紫竹林的风和云,当我听遍了无边佛法至已不必去区分今日的佛法来自哪一卷典籍,当黑熊精再一次巡逻来到我的脚下。我看着它的眼睛,看不见传说的贪欲,生性为妖的它的眼睛里也没有紫竹林里惯有的宽容和慈祥。不是平静、没有满足、更不是痴迷,憨厚的笑容掩在嘴角长长的黑唇毛里,迷茫无措的眼神藏在眼底。

得到过,满足了吗?得到了,满足了吗?

它倚靠在我的脚下,用手掬一捧溪水,像品一盏好茶。不知为何,清冽的溪水从它的嘴巴流下,黑熊精的唇线拉的很长,延展至黑色的鬃毛,连成一片,像一块西餐礼仪中所需但变成了纯黑色的方巾。浸了水渍,我总感觉那也许更像是浑浊烈酒残痕的抹布。我看一只紫竹林的黑熊精喝水,却像是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壮大汉在大碗喝酒,喝了酒是要砸掉青黑瓷碗的。

可是,当它抬起头,用一条洁白手绢擦嘴的时候,我便再也想不起它砸掉青黑瓷碗大口喝酒的模样。大约一个人满足了某一种欲望后,大约一个人在另一个他曾经向往的世界生活过许久许久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他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么我呢?我从深谷而来,扎根在紫竹林,林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轻盈,却依旧能通过土地,自我的树根传到我的耳朵,和他们吟诵的佛音一起,在我的耳间萦绕。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什么呢?我问自己,我问黑熊精,我问从我身旁走过的所有人,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经过的人在听到我的呼唤时,都会耐心驻足,倾听我的声音,它们会用温和的语言,轻声地安慰我,“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慢慢想,慢慢想吧。”各色温暖的手掌抚摸过我的皮肤,细腻的皮肉从我粗糙的树干表皮滑过,我听见,树干表皮下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想要什么?

慢慢的,我开始枯萎。首先是我青绿的叶子,一片片掉落;接着是我的树枝,表皮一块块地突兀,不见一点水份;血液不再流动,我感觉我的根被紫竹林的溪水浸泡,接近溃烂。我像是快要死了。这是我在无人相伴的山谷里时常会想要有但不敢深思的念头,而今,终于感受到了。

黑熊精日日来看望我,他很是焦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快要死了。”我看着黑熊精,忧伤地说。

他伸出双手拥抱着我,几次张开嘴角想说些什么但都没有说出话来,眼眶却渐渐泛红。是啊,要说什么呢?他不知道的。人总是要死的,树妖也是会死的。

除了黑熊精,历经了生老病死等磨难,飞升紫竹林万万年的其他人每日晨起前往大殿念佛时,都会从我的身边经过。他们围着我轻声地念着佛号,而后不再回头,前往大殿的念佛堂。洒扫的童子每日在清扫我的落叶时总是小心翼翼捡起每一片落叶,用他洁白柔软的双手抚摸他,就像抚摸他的爱人。他也总是在清扫完后,抱着一堆枯叶,围着我虔诚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孩童模样的清扫童子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白兔精,任何生命,活了一千年,还有什么能值得他在意与怀念?不会是一堆枯叶的。我想,如果还有,那就再活一千年,再活一万年。

这一日,紫竹林里的紫气更是蒸腾,洒扫的白兔和喝水的梅花鹿从我身边经过时,各自四条腿有条不紊地交替,比平日里多了一丝雀跃。念佛堂传来的佛号似乎更是动人,我清晰地听见了每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我跪拜在菩萨的面前,不敢抬起我的头。凋落殆尽的树枝干秃秃的,瑟缩的枝干蜷曲,我羞于出现在菩萨面前,恨不得整个钻进土地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见过菩萨,但我是如此畏惧她。我为什么会畏惧她呢?我是爱她的。在林子里阵阵佛音相伴之前,我在听到深谷第一缕清风拂过的声音的时候,我就爱她。没有缘由,我不知道缘由。不知为何而爱,也不知为何而惧。

我跪伏在菩萨面前,我的眼睛看着莲台上的一片片鲜红莲花花瓣,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是想要什么吗?我想我的眼神是空洞的,我的心也是空洞的,只有脑袋在不停的左右旋转,眩晕着。心是不知的,但也总会知道的。

“你想要什么?孩子。”我听到菩萨的声音。

我依旧跪伏,不敢开口。

“孩子,你去吧,去凡间走一走吧!”

我是一株树,扎根在土里,我想要看看天地,只有往上拼命生长,往左右拼命延伸。可是,天空那么远,土地那么辽阔,我只是一株树。现在,我是一只树妖。但我依旧扎根在土里。我曾经拥有过一双腿,短暂地拥有过,那是我在离开深谷的时候,在前往寻找瀑布的时候,短暂拥有过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腿,可以带我去寻找瀑布,也可以带我离开扎根的土地。

我珍惜每一次苦难,并不是因为菩萨告诉我们要珍惜,而是,我不得不珍惜。就跟我现在说着快乐一样,我只是不得不说着快乐罢了!珍惜与快乐,这是一种惨烈的希望。有时候,我觉得,莫不如给我一杯烈酒,就算刽子手未曾擦洗的手指从碗沿伸入,酒里有血的铁腥气,我也是喜欢的。希望有时候出现的时候,莫不如不要出现。

我什么也不懂,不懂是福气吗?是吗?不是吗?如果不懂,那我去凡间一趟做什么?

走过你即将要走的路的人,总有一种超脱自我的眼睛,他用慈悲看你,有一种表露出来或者没有表露出来的神采。那神采,是先知、是同情、是同情的嘲讽,是自我哀怜。

菩萨的衣袂在凉风中轻柔地飘,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我醒来的时候,在一家草棚。我正躺在水塘边的小树下,细长的野草钻进我的绒毛,扎得我睡得极不舒坦。我揉了揉眼睛,慢慢站起来。对,站起来。我好奇地捶了捶我的双腿,结实,白皙,有力。我白皙的双腿上有青色的血管交错,我垂下头,把耳朵贴在小腿的肌肤上,我在听血液流动的声音,叮咚,叮咚……

我学着紫竹林的师兄,幻化了布匹裹在身上,我飞快地奔入人流涌动的乡镇,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艳红的灯笼沿着长街一溜的屋檐,一串串地挂着,红色的火焰跳动,一阵寒风窜过,火苗唰的一齐折腰,风过之后,又一齐展颜。

我是有些怕火的,自从天雷的劫难过后,我再未见过火。但是小小的灯笼里,可笑顽皮的火苗倒还不至于让我害怕。我贪婪地看看火苗跃起又低伏,低伏又跃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红灯笼上奇妙的图案,认真听着四周年轻的男子互相嬉笑着举着拳头比划,年轻女子捂着手绢害羞地娇笑;我偷偷地跟在人流后面,傻傻地学他们走路听他们说话,看着他们笑。

我跟在一个粗大的汉子身后,他往前走,我往前走;他甩胳膊,我甩胳膊;他赤膊着上身,浑身的肌肉在凉风中颤抖,我也撸起袖子,捏着我胳膊上的肉左右拉扯……那粗大的汉子回过头,瞪着我,不耐烦地说:“傻子,别跟着我。”

“傻子,谁是傻子?”我看着他,挠了挠头有些疑惑。我也学着他,瞪着眼睛,看着他说:“傻子,别跟着我。”

“你这个傻子!”他推了我一把,怒气冲冲地跑到一家猪肉铺面后面。只见他转过头在肉版下抽出一块大黑布,黑布上的一根长麻绳套在脖子上,然后从肉板上拿起一把尖刀,对着我龇牙咧嘴地怪笑。

“傻子,我叫傻子吗?”黑熊精说,人都是有名字的,从出生那天开始便伴随他们,死去之后,人们的怀念,也会寄托在哀切呼唤你名字的声音里。有人怀念,有人叫着你的名字怀念。就好像你真的存在过,所以才会有人记得,有人呼唤着你的名字惦念。我没有名字,我是一只树妖,天底下的树太多太多,一株树是没有自己名字的。我想要人惦念,想要有人哭着、笑着、闹着叫我的名字。

那汉子还在怪笑,肥嘟嘟的大脸庞像极了肉板上血色模糊的猪头。很多人都喜欢猪肉,很多人都喜欢在猪肉摊前蒙住口鼻,很多人都喜欢斜着眼睛看杀猪的人。一边吃着猪肉,一边在庙里烧香。杀猪的人和吃猪肉的人,谁比谁高贵?阿弥陀佛,如若我今生的孽报在来世,请让我当一只好吃一点的猪,只卖给跟卖猪肉的商人言笑晏晏的吃猪肉的人。

“傻子,想吃猪肉吗?”那汉子一手挥着大刀剁着肉排骨,一边挤着满脸的肥肉对我笑着说。

“傻子,我叫傻子。”这是我的名字吗?现在,我有自己的名字了。我有了别人可念,可笑,可哭,可闹的名字了。我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双腿用力地蹦跳,我大声告诉集市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我要告诉他们,我有名字了。

人们看着我笑,我看着人们笑。

千人千面,我看到了不同的人,他们有不同的眼睛,不同的鼻子,不同的嘴;他们有不同的笑面,有不同的声音,有不一样的体味……不同,什么都不同。我惊呆在他们的不同中,我狂喜于我看到了他们的不同,我沉溺在他们各自的笑里,跟着哈哈大笑,他们也哈哈大笑。我离开了山谷日复一日的山水鸟鸣,连瀑布此刻也不被我想起。我也忘了紫竹林里清甜的溪水、林子里始终祥和的气氛以及日复一日的诵经声。我蹲坐在地上,看每一个人的眉眼,看他们或大笑或说话时,红唇之下白皙的牙齿。我看他们笑,我也笑。

“傻子,果然是傻子。”围观得久了,人们三三两两散开,散开之余,不忘念叨两句,“傻子,果然是傻子。”

当所有人走远后,一个穿着破布棉袄的男人从一旁的破屋屋檐下跑过来,他的嘴角流着一点口水,鼻子里哼哼哧哧的,他用黑褐色的衣袖一把抹过鼻嘴,然后看着我笑。

“起来,起来。”

“我叫傻子,你叫什么呀?”我蹲在地上,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我也叫傻子,但我不是傻子。”说完他也看着我笑。

“哟,傻子看上傻子啦!”一旁卖馄饨的大汉拿着捞馄饨的漏勺指着我们,又是一顿哈哈大笑,坐在棚子下吃馄饨的食客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们在笑什么?”我看着他说。

“没什么,不用管他们。”他把我拉起来。

“那个是什么?”我看着他们用木棍子夹起白花花的,嘴里呼着白气,像是要陶醉在手捧的碗里。

“馄饨,你不知道这是馄饨吗?”

我摇了摇头。

“你想吃吗?”他指着馄饨,眼睛盯着我。

他的眼睛很明亮,像我在山谷夜晚里抬头看到的星。

我来到人间的第一天,有了名字,认识了馄饨和吃馄饨。

其实,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带我吃馄饨,并教会我怎么做馄饨的人是什么模样。树妖的记性是很差的。

我认真地回忆,记忆藏在脑海里,想要回忆起来,就应该回忆起来的。经历过的事情,不能随便忘记。那天,我跟他一起回家。我认识了他的母亲,认识了他的邻居,也认识了他邻居家的小黑狗。可怜的小黑狗在我眼中不过是个只会摇尾巴的小孩,看到我的时候,出于本能瑟瑟发抖,我朝它笑了笑,有种想要宠爱他的感觉。我摸了摸它的头,它温顺地伏在我的身旁。邻居的主人是个黑胖高大的猎户,看见他威猛的猎狗软趴趴地躺在地上,直接冲过来,一脚踹在了它身上,嘴上骂骂咧咧的,一会又伸手过来想要把它牵走。

家养的猎狗终究没有山谷里的狩猎者来得野蛮,主人的打骂习以为常,它呜咽了两声当作回应,眼睛只是偷偷地瞅着我。一个人面对两种害怕的时候,终究选择更害怕你更害怕的,你看,连作为一个让别人害怕的对象,你也是被挑拣的,心性再好强点,你也是要去与人争个高低的。可怜的小狗在比它强大的存在面前站不起来,一只普通的猎狗在强大的树妖面前又怎敢有丝毫的动弹呢。我可怜巴巴的样子煞是可爱,我满意的看着这个小家伙,故意逗弄他,揉了揉它的脑袋,听它呜呜地撒娇。

猎户盯着我,慢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害怕,他后退几步,就走了。

我依稀记得下凡的时候,黑熊精叮嘱过我人间的规矩。人是天地间最复杂的,你可以与众不同,但不能超凡脱俗。人对与众不同的欣赏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即便对与众不同的欣赏带着非难、带着厌弃,但非难中也带着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认同感,厌弃中也带着蠢蠢欲动的心向往之。就像我们对死去的天才们的宠溺,但谁想到过没有,人们对天才的放纵,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娇宠,没有人来宠爱内心真正的自己,就让我们自己来宠爱自己。我是天才,谁的内心不曾想过或者还在想——我是天才。天才是孤独的,天才只能自己宠爱自己。而超凡脱俗就像天才同时代的人,看着天才穿着破烂衣裳跟自己谈高雅艺术,看着天才离经叛道鄙夷着自己的西装革履,看着天才在自己的作品里描摹着天才、天才……但不管是天才还是蠢材,在死亡面前都是废柴,但只要是人,就都是集天地之灵气而生但又非常脆弱的存在,不要伤害他们,会有天谴。

我怎么会伤害人类呢?我喜欢他们的双腿,我喜欢他们的眼睛,我喜欢他们说话,他们养的小动物我也喜欢,我最喜欢他们成群结队的生活在一起,有人跟我说话。我不会伤害他们。

记忆,发生过的记忆,怎么能忘记呢?

发生了的事情,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会忘记,一年,两年,三年……都会忘记。我只能循着年轮延展的方向,在每一笔痕迹里回想当时当刻,可是却对记忆里走走停停的人和物无可奈何,发生过,再看到,想起寒冬的雪粒噼里啪啦的掉在了我裤腿前的小石梯,你不会想要弯腰捡起。

我在人间多年,我学会了人类怎样制衣、穿衣,学会了人类怎样耕耘、饭食,学会了怎么嫁娶、丧葬……但是始终没有学会撒谎。

狩猎经验丰富的老猎手走南闯北,听多了山虫精怪的故事,我在跟着傻子娘亲学做馄饨皮时,被泼了一盆黑狗血,在我被老娘亲塞进屋子里,用一盆热水洗刷的时候,我听着老娘亲一边拿着丝瓤往我身上泼水刷洗,一边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老猎户。我看着老娘亲脸上深深的皱纹和漏风的牙齿,内心升起一股暖流。我是一株树,我没有娘亲。

没有过,所以现在很欣喜。

第一次被当作狗妖被石块砸死的时候,我看着老娘亲举着扫把,把她的傻儿子紧紧护在身后;第二次被当作狐妖被勒死,我看着当初山盟海誓的丈夫躲在法师背后瑟瑟发抖;第三次被当作蛇妖给喂了雄黄呛死,我看着我用三百年法力熬了汤药救活的村民举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砸在我的尸身;第四次被当作狐妖被毒死;第五次被当作狐妖被溺死……毫无新意,死法渐渐雷同。

每次在“临死”的那一刻,我都分身隐在一旁,或坐着,或蹲着。蹲着最好,从下往上看的时候,更能看清楚埋着头,攒紧拳头的人,他们在击杀我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好奇。

我是树妖啊!我的双腿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树浆。

馄饨吃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死亡的方式,再看不出什么新意。

我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我躺在谷底,已经无所谓谷底了。我凭着身体的记忆找到这个地方,而我曾经扎根的地方已经被乱石覆盖,成了一座奇峰。我凝神倾听,没有瀑布飞溅的水声。沧海桑田,山谷没有,瀑布没了,我的老家没有。人都有家,我也应该有的,可是我回来了,家没了。

我停在了这里,看着沧海桑田,看着来来去去的山鸟虫兽,看着日月轮转,看着我面前行走的路人走走停停。千年万年,无数的生灵在我的身边徘徊,我看到每一个凝视我的眼眸,都能让我的内心震颤,我期待着,她随之而来更大的欢喜与惊叹。我回到最初的时光,每日期待,他会发现我,我是一株活了亿万年的树啊!然而没有,我却依旧告诉自己要期待着。我会告诉他、她、它,我曾经见过的人里,必然有一个曾是他的先祖。甚至,我想在她看清我是谁后,慷慨的许下一个承诺,孩子,你想要什么?

可是,我似乎已经遗忘,我只是一株不老不死的树而已,不,其实我的躯干早已死去,我被我自己诅咒,以一株随处可见的模样,生长在马路旁边。我身上被尖石描刻,书写着爱护草木。我把自己变成了人类保护的一种。我更是遗忘了,抹去原本容貌的我,混迹在人间,其貌不扬,谁也不认识我。就像我刚刚开智的那些年,我吸取日月精华,吐纳给我的同族,然而我终究是一个人在山谷里,没有同伴,不过只是树而已,不会有谁与我聊天,也不会有谁知道我的苦闷。

我是一只树妖,我没有心脏,没有鲜红的血液,没有人们在喜悦、生气、悲伤、愤恨时酸涩的眼泪,我在人间行走,我为什么要在人间行走?

我只是曾经修出了一双腿,想拥有一双腿,然后有了一双腿。自此来到了人间。

任何山川精怪,都是由草木禽物而来,任何法力高强的精怪都能变换躯体成为人类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成为精怪的我有什么福德会飞升进紫竹林里。不知道为什么,草木为妖后都修了佛道。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修行里,修形修身修性,不修心,真的一颗心。

我在人间行走,看人们哭哭笑笑;我在紫竹林四处张望,看佛的信徒们无欲无求的一张脸。人们的哭哭笑笑是对欲求的满足或不满足后情感的宣泄;信徒们无欲无求的脸是对无欲无求的追求过后,满足了或者不满足的一张脸。我呢?我的欲求是什么?

草木本无心,无心则无欲,无欲而无所求,无所求则一切都无所谓,既然无所谓,谈什么普渡众生?谈什么慈悲为怀?我是一株树,树。有谁问过我,我的欲求是什么吗?如果我什么都不想要,如果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修行是为了什么?我存在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跪拜在菩萨面前垂泪?我为什么前往人间行走?我为什么看人间的日出日落?我为什么要吸收日月的精华,在此处修行?

我想要一颗心。我想知道,人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在击杀我的时候,双手攒紧?我的欲求是好奇。

我再次跪拜在菩萨面前,我抬起头,仰视着菩萨。我能感受到我的眼睛里是透明的满天繁星,每一颗星的闪烁,都是在向菩萨请求。

是树妖啊!

树妖是没有心的。

但是,菩萨依旧问:“你想要什么?孩子。”

“我想要一颗心,一颗人的心。”

菩萨看着我,眼泪从眼眶里跌落而下,在他脸上流。

“菩萨,我想要一颗心,一颗人的心。”菩萨不语,只是流着眼泪,看着我,看着我。

我惶恐不安地看着菩萨,就这样,对坐了三天三夜。菩萨始终一言不发,我也渐渐归于平静。

我再一次来到凡间,我寻找到我第一次下凡时的街道。彼时破旧不堪的茅草棚,一间间皆是瓦舍。我在其中一间安住下来,开了一间馄饨铺。馄饨铺里碎嘴的太奶奶是我;蹦跑跳跃,跟邻居弟弟抢糖葫芦的是我。我淹没在人群中,学会了撒谎。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不会再有被击杀的机会。

鲜花一季季地开,一季季地谢;房屋一间间地推到,一间间地重建;人一茬茬地来,一茬茬地走。除此之外,没有多大变化。

镇头的水磨坊磨出来的豆浆我最喜欢喝,

我的邻居是一家布匹店,店主是那个跟我抢过糖葫芦的小娃,

街尾是一间破屋,流传着妖鬼的传说,

我遇到了一个个眼睛如夜空的男子,再等着他们一个个离去。我似乎在任何事情一开始,就在等待着结局。

等待是不会死的,漫长的一个个等待里,我继续等待着。

我等待着有一天,有一个人、女人、男人、树、小草,一只鸟……都行。我会在遇见他后,为了他随风而散,化作清风,散尽,无痕于天地,就好像从未曾来过。他是谁不重要,为了他的什么事也不重要。

我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个画面,不记得是在哪条山川看到的。只记得是我在人间行走的时候。那时候,已经行走了很久很久。只记得漫山遍野的绿草地上是蔓延的小白花,一点点淡黄的花蕊点缀其间,不知名的花朵像极了山谷崖壁上中最常见到的白色小太阳花。一点点阳光便足够开心,盛开的足够灿烂。连花鸟多不常驻足的崖壁上,午间一点点阳光里,它便是自在的独自喜悦着。我能听见它绽放着爽朗的笑声,我喜欢听。

我看到的画面里,阳光遍洒的原野,无数不知名的花朵,如崖壁上我灿烂的白色太阳花一般地开。那一刻,我想,如果我随风而散的魂灵不在街市的上空,我随风而散时听到的不是喜庆喧嚣的锁啦锣鼓,我是在一片空阔的原野,原野只有碧绿的小草和谷底白色太阳花般模样的野花,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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