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一个只有一岁多的、肉嘟嘟的小家伙。
母亲说:那时候家里穷苦,没有什么可以让孩子玩的玩具。于是,不知由于怎样的机缘巧合,或许只是我在哭闹的时候,奶奶随手把它当玩具塞给了我,然后,我疯狂地迷恋上了它:家里的胡椒碾子(在老家,它叫做“胡椒牙子”)、一个用木头制作的、看上去很精巧很神奇的东西,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理解范畴里,它该蕴含了世界全部的奥秘和所有的乐趣吧。我每天搂着这个“宝贝”,尽管在我小小的心里,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玩意儿是干啥子用的——是啊,这就是孩子和成年人最大的区别,成年人面对周遭的事物,第一反应基本上是“有什么用”,而孩子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好不好玩”—— 最有意思的是,正在呀呀学语的我,还给它取了一个很个性化的名字:“啵叽”!白天,搂着“啵叽”玩,晚上,搂着“啵叽”睡觉,不管谁把胡椒碾子拿开,都会引发我的哭闹。哪怕是晚上,梦中醒来,只要发现它不在身边,我就会裂开嘴巴大哭着“我要我的啵叽呀”、“我要我的啵叽呀”,直到把胡椒碾子塞到我的怀里,才会停止哭闹,继续呼噜呼噜……
后来,我差不多四岁了,不再对“啵叽”感兴趣,扑克牌成了我的又一个爱物。
家里有两副扑克牌,是在城里工作的舅舅带回乡下,送给爷爷奶奶的。在那个物质稀缺、娱乐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那可是难得的“娱乐设施”啊。很快,原本挺括干净的扑克牌在反复使用和摩挲中变得油腻、陈旧,软不拉达的。我还是把它们当成宝贝,只要大人不用,我一定揣在衣兜里进进出出,根本舍不得放手。一天,在野外打猪草,中间休息的时候,几个同村(那时候叫生产队)的大小孩知道我口袋里总是带着扑克,于是,非要我拿出来给他们玩。我很不情愿,因为他们平时总是欺负个子瘦小的我,但是,在他们的胁迫下,我还是不得不把扑克拿出来给他们玩。时间慢慢过去,快到黄昏的时候,我急着回家,但是,那几个大小孩根本没有停下来把牌还给我的意思。他们一边大声地吆喝,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再玩一下吗”,“急什么呀”,我没办法,只能扑上去抢,但是,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几个人把我推倒在地踢了几脚,然后把扑克牌朝空中一扔,在漫天乱飞的纸牌中,他们哄笑着跑掉了,我只能把四面飞散的纸牌一张一张捡回来,有几张已经飞进了水沟里,我舍不得放弃,跳下水沟去捡,把自己的衣服裤子弄得全是泥水。天已经快黑了,我拖着猪草篮子,拿着捡回来的扑克牌,在村口奶奶焦急的呼唤声中,一边哭一边慢慢走回家……
尽管我已经很尽力地把牌全部找回来,但发现还是少了几张。
爷爷说:过段时间,去买副新的扑克牌吧。我很高兴,整天盼望爷爷快点去买。但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动静。渴望慢慢在心里积累成了怨气,直到一段时间后爆发。哭闹变成了武器,爷爷没办法,只好答应,吃完饭和我一起上街买。家里很穷苦,说是吃饭,当时基本上都是蒸红薯、咸菜汤。匆匆吃完,我和爷爷上路了。走到了河堤,坐渡船过河,再走上五六公里,才能到达县城的街道。当爷孙两个走上河堤时,正值寒风呼啸的隆冬。爷爷叫住我,帮我把围巾掖好,帽子戴正,还抹了抹我流出来的鼻涕。我抬头看着爷爷,忽然发现,爷爷的皱纹是那么深,爷爷的脸色是那么苍老,爷爷的围巾那么旧,爷爷的棉袄上补丁压着补丁,小小的心里,忽然有种被重重撞击的酸楚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抱着爷爷说:“爷爷,我不要扑克牌了,我们不去街上了,我要回家。”爷爷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乖孙懂事了” ……
乡村的冬夜啊,万籁俱寂。
没有电灯,为了省油,晚饭后做完家务,家里连煤油灯都熄了。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烤着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暗红色的炉火,沉静而温暖。故乡的火塘,是在地上直接挖个深坑,作为炉膛,中间支上几根铁条,燃烧的煤块在铁条上,烧过后的煤渣便直接掉在坑底,坑边是泥巴、石头或砖块围成炉边,做饭的锅熬煮猪食的锅都可以架在上面,当然,晚上不放锅了,烧热的炉边就成了烤火踏脚的地方,全家人围着火塘安坐,一边唠叨家常,一边把脚和身体烤得热热的,好去睡觉。我最爱依偎在奶奶温暖的怀里打瞌睡,或者趴在爷爷的膝盖上,看着炉火渐明渐暗,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中,有时还会被大人唤醒,吃上一个在炉灰里烤得喷香的红薯……
多年以后,我已经由胖嘟嘟的小家伙,变成了健硕敦厚的中年男,而一直疼爱我的爷爷奶奶,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也不会贪恋胡椒碾子,再也不会把扑克当宝贝,也永远远离了炉火边的温暖和烤红薯的香味,连山一样强壮的父亲,利落能干的母亲,也是鬓染白霜、弯腰驼背;
多年以后,才明白,除了回忆,除了逝去的时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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