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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是东北80后作家。2011年以小说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6年起,先后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2017年,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8年,《飞行家》获第一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提名奖。2018年,凭借小说《北方化为乌有》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短篇小说奖。2020年,以作品《猎人》获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2024年,出版小说集《不间断的人》。
双雪涛的短篇小说《大师》,依然是以东北工人下岗潮为时代背景,以艳粉街作为地标,书写小人物的命运,关注他们在经济转型时期,其命运和宏大的时代背景交织后的挣扎和沉浮,让人感受到他们的无奈、希望,也感动于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中迸发的那股子执拗劲儿。
小说主线写了父亲的象棋人生,暗线是跛足和尚谜一般的象棋生涯,和我的象棋之路。我从背着一张小板凳当父亲小跟班,到取得父亲承认,背两张小板凳跟在父亲身后当学徒,以及成年后的象棋生活。
父亲一生爱棋如痴。他从十几岁开始喜欢下棋,到了让爷爷都无法容忍的程度,可以在胡同口下通宵象棋。上山下乡的时候,他在农村下了四年棋,一封信也没写给家里。可以认为他是令父母失望的儿子。
人生的高光时刻,是父亲进工厂没多久,获得了厂象棋比赛第一名,赢了一套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被罩和母亲的青睐。但是他载着未婚妻回家的中途却抛下她去观棋,全然不顾流弹打中未婚妻和自行车的风险。婚后依然沉迷于象棋,对家庭的责任感缺失。可以认为他是令妻子失望的丈夫。
父亲下乡返城后进了拖拉机厂当工人。这应该是令别人羡慕的工作单位,但他没有学到技术,却成为了守仓库的边缘人,一旦遇到下岗大潮,他就是首当其冲的下岗工人。可以认为他是职场无足轻重的透明人。
这样一个父亲,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下岗后妻子出走,家庭破败贫困,自身落魄潦倒,最后因精神苦闷、嗜酒,变傻了。但是他在儿子眼里的人设却始终没有坍塌,一直是当之无愧的“大师”——这全都是因为象棋。
小说营造出“父亲”生存现状中一种极端强烈的对比:现实中残破的人生历程,象棋中高贵的精神境界。
困境下毫无存在感的人生,是父亲现实生活的写照。他甚至穿着儿子的旧校服,洗得发白了还不得不穿;一到放暑假寒假,儿子就脱下校服给父亲穿,这校服被儿子穿得很精心,没有补丁。他甚至付不起儿子的学费和书本费,全靠好心的老师接济才让儿子念完书。直到他喝酒喝傻了,寒冬在马路边睡着,冻得手脚无法弯曲,胡子上都是冰碴子,他还是固执地坚持某种不被人理解的信念。
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下象棋。他大半生奔走在各地的各种棋局中,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师,很多棋友远道慕名而来,一定要和他过招才解瘾。
他传递给儿子的信条是:无论和谁下棋都只下三局,前两局赢,最后一局必输。父亲说,有时候赢是很简单的事,外面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下一辈子棋,想一辈子有人和你下棋,有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他向儿子言传身教:无论多么贫困,死活不能用金钱来亵渎精神的乐土,坚守下棋是娱乐爱好而绝不能沉溺赌搏。
贫困是他的局限,棋艺是他的依恃,而棋德,则是他的底线。他无论何时都要坚持为人的仁厚和友善,无论何时也绝不突破自己棋品的底线。
正是这种极端的、鲜明的对立,才凸显了“父亲”这个人物的特质。而正是对这种“困境下的,看似豪无意义的残破人生所迸发出的强韧生命力”的洞察与思考,才真正地拔高了《大师》这篇小说的精神境界,品读时意蕴无穷。
在这篇小说中,宏大的历史背景不再那么显眼,而“父亲”这个人,这个一生所求甚少、却棋艺精湛的人,是如何在窘迫的日常中一点一滴展露他的人格尊严,展露他高贵的棋品和人品的所有细节,在作家的笔下逐渐丰满立体起来。看完后禁不住感慨,这样的人的确能当之无愧地被尊为大师。
也许此后再无人记得他的模样,也许他只活在角落里,固执地谱写自身苦涩的歌,也许他的发声被喧嚣的人潮所淹没,但他依然对着象棋举杯,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即使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也要留存最后半分清醒,去唤醒向往,去温柔寒窗。
《大师》不但写出了底层人的某种精神坚守,还暗含了生命成长的哲理。
父亲,跛足和尚和我,就像是“棋痴”的三种不同成长境界。
父亲爱棋成痴,但是早年分不清“玩”和“生活”的界限,在现实的人生中活得一塌糊涂,陷入无序化。他对儿子说,你妈走的时候连家都没有收拾。这是讨伐妻子不遵循日常生活秩序。然而正是他自己,率先打破了身为一个儿子、丈夫、父亲应该肩负的三位一体的家庭责任;是他让象棋破坏了自己的人生秩序、家庭秩序。
但是,父亲后来教导儿子时,把自己悟出的“秩序”的经验教训传递给了儿子。他说,在学校不要下棋,能分得开吗?儿子说:能,是个玩嘛。他告诫作为学生的儿子不能玩物丧志。
父亲对输赢的看法,从逢战必赢到给人留有余地,三打二胜,最后一局必输。他把下棋所蕴含的人生智慧,也传给了爱棋的儿子——赢很简单,但要一辈子有人和你下棋不容易。这也是他在一生中最后一局棋故意输给无腿云游和尚的本意——给对手足够的尊严,他虽败尤荣,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父亲获胜在即,却有放手的智慧和成全对方的悲悯,这种情操的清明高贵早已超出了棋艺的输赢胜负,也深深地震撼了儿子对下棋的认知。
跛足和尚,原本是监狱等待释放的犯人,因一局棋与父亲结缘。
这也是一个生活无着落的人,刑满释放后依然坚持自己的热爱,保留着对生命的热望。无论他因何跛足入狱,出狱后又有什么遭遇以致变成“无腿云游和尚”,后来又有什么样曲折的“棋路人生”,都已经不可考证了。但他一辈子下棋,赌棋,没有个家,从他的输赢观、胜负心以及对人性的认知来说,他比父亲的精神境界更低一个层次。但从他历经坎坷,依然对棋艺执着追求,最后从父亲坦然认输的棋局中蓦然顿悟来说,他也得到成长,他也值得尊重,称得上是个“大师”。
而“我”,幼年的命运波折都是拜棋所赐。好在父亲潜移默化地教导“我”下棋和为人,把“玩”和“学”分开,在无序的荆棘之路中,追寻有序的现实生活;坚持仁慈悲悯,坚持忠厚友善。少年时“我”无论下棋还是打架,都一定要赢最后一把;成年后“我”懂得与他人留有余地,也懂得与生活和解。
“我”在当历史老师和平庸棋手的拉扯中,依然默默践行父亲关于象棋人生的一切信念。关于在生活中匍匐前进;关于在信念中微光永存;关于胜败荣辱,关于富裕贫穷;关于生存的温吞顽疾;关于死亡是开始还是结束,“我”慢慢品咂,也慢慢痴迷。“我”痴迷的也许不仅仅是棋艺,而是老一辈对信念的虔诚和坚守,牺牲和救赎,是可贵的尊严,是人性的光辉。
父亲去世了,那个无腿的和尚再没来过,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来的。只要坚守信念,何处都有光;只要心中有光,哪里都有路。父亲和跛人的精神,会指引“我”一步一步走下去,而“我”,终将会和跛脚和尚再次相遇。
因为他们都是坚持信念到极致的同道中人,都是大师。
双雪涛曾经谈到:不能简单地把他们概括成“失败者”“成功者”,他们身上有一种尊严,这种东西是独特的,他们到底是好人,坏人,落魄者,成功者,这个对我不重要。
在他的认识里,这种对人物的看法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相似。陀氏不会对人进行价值排序,好人还是恶人,尊贵还是卑贱,这很难定义,分序列毫无意义。
因为人的内在,总是如此复杂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