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5 做 一 回 隐 者

                                                               (一)


        唐代贾岛是一位苦吟诗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为作诗费尽心思。不过,他的《寻隐者不遇》却写得率性愉悦,毫无苦楚,是一首很值得玩味欣赏的小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虽有淡淡的惆怅,却清闲雅致。当年读这首诗,对那位隐者很是仰慕:住在白云缭绕的山中,有苍松为伴,有童子看家,当然也会有青鹤白鹿;过的是山中日月,做的是采药济人——这是怎样自由恬适、富有意义的人生?


       稍早于贾岛的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则写出了隐者的另外一种生活:“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芙蓉山主也隐迹山中,然而相比贾岛笔下的隐者,少了很多出尘意味和隐逸之气,多了世俗的烟火味。“天寒白屋贫”,寥寥五字,就写出隐居的寒酸。在茫茫的风雪之夜,这位隐者还要在外奔劳,直到半夜才归,不能不让他的家人深为忧虑。人生的很多掣肘同样羁绊在他身上——谁说隐者就没有烦恼?读这首诗,很容易引发对人生的感喟和对温情的向往。

        俄国老托尔斯泰《穷人》里有一段写渔妇对丈夫的担忧,当年读后印象很深:“桑娜坐在火炉旁补一张破帆。屋外寒风呼啸,汹涌的海浪拍击着海岸,溅起一阵阵浪花。海上正起着风暴,外面又黑又冷,这间渔家的小屋里却温暖而舒适。……丈夫清早驾着小船出海,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桑娜听着波涛的轰鸣和狂风的怒吼,感到心惊肉跳。”读这一段,担忧心惊的岂只是桑娜!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没有写家人对隐者的担忧,却以淡淡的一笔勾染隐士归来的欢乐:“柴门闻犬吠,。” 犬吠之后,诗人不着一墨,大片的留白让读者自己填补:那是怎样温馨的场景!

       《三国演义》里“玄德南漳逢隐沧”一段写刘备夜宿水镜庄潜听徐庶见司马徽:“玄德饮膳毕,即宿于草堂之侧。因思水镜之言,寝不成寐。约至更深,忽听一人叩门而入,水镜曰:‘元直何来?’玄德起床密听之……”这个风雪之夜,刘长卿止宿在芙蓉山主之家,也做了一回刘备。虽然主人未回,但家人还是殷勤接待了诗人,而在不经意间,诗人也一定体察到那种几乎凝固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隐忧。饭食、盥洗既毕,诗人斜倚在床头,屋内炉火微红,屋外风雪屑屑,他不禁也为隐者担忧。半夜,忽然院子柴门处一阵犬吠,接着是一阵喧扰,接着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在这个让人忧思的风雪之夜,芙蓉山主终于平安归来!

        读这首诗,让人觉得不如意的人生原来还有许多温暖的人情。

 

                                                   (二)

       刘长卿不是隐士,但有隐士情结。他写过不少与隐逸有关的诗,如《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他的朋友方外人士很多。至于贾岛,本身就曾是出家人,隐士情结植根于心。他同样也写了不少隐逸生活的诗,有名的如《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又如《送无可上人》、《灵准上人院》,实在太多。

        唐代是一个让人心潮澎湃积极入世的王朝,然而文人仍然怀有隐逸情结。唐代知名的隐士前期有孟浩然、王维,后来有陆龟蒙。担任过宰相的张九龄也有一颗隐者之心。王维一生半宦半隐,与王昌龄同科进士的常建睡了一觉就归隐了。天才诗人李白、穷酸诗圣杜甫、失意的改革家柳宗元都曾隐居过。侧身官场,只要不是尸位素餐,不是贪官鄙吏,不是蝇营狗苟之辈,自然往往为案牍所累,自然会有隐者之思。


        中国历代都有很多隐士,隐逸成为一种文化。尧时代的巢父、许由恐怕是中国有记载的最早的隐士,春秋时的范蠡、东汉的严子陵、东晋的陶渊明、北宋的林和靖都是著名的隐士。明代以后,知名的隐士似乎少见。检索中国历代知名的隐士,不难发现,他们大多是文人。文人与隐士建立着一种奇妙的内在联系。一方面,他们的诗文传世使他们出名;另一方面,隐逸是一种哲学,文化的底蕴赋予人以思想,引导他们关注生命,努力探求生命的真谛。为什么要隐?通常都认为“隐”是厌世,其实不然,隐士看重的是自己作为个体对生命的体察,而浮华的世俗生活妨碍了他们对生命深切地体验。没有深切体验的生命是虚无的、没有意义的,于是他们避开世俗,拒绝干扰,以一种孤独的方式生存,静静地慢慢地体察生命,感受生命一丝一忽的流淌,寻找真我,寻找原初。因此,惟其能时刻真实、真切地触摸生命,这才是“隐”的意义所在。

        然而做成功的隐士也难,需要资本,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这种资本,首先当然是文化的资本,需要达到一种高度,能触摸文化的灵魂。目不识丁的蠢汉或是初窥门径的腐儒没有那种思想和气质,做不来隐士。还要有经济的资本,完全的穷措大也做不了隐士。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整天要为生计到处奔波,乃至觍颜求人,隐居一定不会快乐。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因为他们一穷二白,除了周粟,他们别无所有,只能采薇,那东西很难填饱肚子。陶渊明41岁时归隐,家中还有僮仆,还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俨然一富裕农家,近乎中等地主,有一定的经济支撑。后来遭遇火灾,渊明沦为赤贫,“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生活实在不逍遥。也真亏他能坚持下去。晚唐的陆龟蒙,祖上曾几代为官,家底厚实,有房屋三十间,田地四百亩,还有佣工十余人,所以能自在地隐居。但他在《甫里先生传》中里还在哭穷:“先生由是苦饥,囷仓无升斗蓄积。”林和靖避居西湖,能养鹤种梅,有童子相随,经济也不是太差。能隐居,又能搞活经济的唯有范蠡,他实在让人不能不叹服。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做生意,积极地投身世俗,似乎又不能算真正的隐士。

        今天我们谈论的隐士,他们在历史上都有记录,都很有名。他们出名,因为他们本来就很有名,而“隐”又使这种“名”更加发酵,吸引了当时或是后来更多关注抑或疑惑的目光,新添了让历史编辑者以为值得记载的内容。出名应当不是“隐”的本意,但“隐”恰恰变成了“显”,这也算一对历史悖论。当然对于真正的隐士来说,这种“显”并无意义,他们也并不需要历史的记载和认同。更多的让人倾慕的隐士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像被蒸发的一滴水消失。

        隐士走的是独善其身的路子,至于天下苍生,隐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之不是他们考虑的范畴。从这点来说,隐士其实又是自私的,他们的格局也是狭仄的。所以隐士至多杰出,而总达不到伟大的境界。这是他们的局限。


                                                      (三)

        中国有隐士,外国当然也有。印度有隐士,日本有隐士,欧洲的中世纪也有隐士。与中国不同,外国的的隐士似乎多是出家修行的人,而在中国,和尚、道士不好说是隐士。俄国的老托尔斯泰是一位真正的隐士,他一生都生活在乡间,执着于乡村改革和写作。近现代的欧美,有一些类似中国古代的隐士。写过《瓦尔登湖》的梭罗隐居过,写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是一个隐士。近年来知名度很高的科马克·麦卡锡也被称为隐士,因为“他人生中的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极度贫困,不是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就是住在汽车旅馆里”。不过,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只是离群索居,只是与外界较少联系。


        隐士都有复古的情结,这很自然,就像现代人怀念古代一样。老子希望小国寡民,并不是因为他保守,而是他认为那种生活状态下一切更逼近生命的本原,人的自然属性能充分地体现。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这种对社会发展太快的恐惧日益显出前瞻性和正确性。科技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在科技发展的尽头,人会成为什么?这已经是现代非常迫切需要解答却又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在现代,做一个真正的隐士的确太难。科技的触角无处不在,喧哗与骚动让人很难保持内心的宁静。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似乎也想隐居,不过,思想与现实的矛盾没能解决,他最终选择了卧轨。社会发展越来越快,而人类思想的代谢远远落后。在创造文明的同时,稍不注意,人就迷失自己,变异为一只甲虫或一只其他什么。因此,我们需要踩动刹车,让自己慢下来,创造一种孤独和宁静,做一回或者几回隐者,来体验生命的真切,认识人还是人,自己还是自己。如是,当我们回首时,那些曾经的孤独和宁静终被锤炼成生命里的光,照亮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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