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位是活埋人的匣,我却捏了块陶土探光
这些年,我总困在个刷着冷白漆的铁壳匣子里—— 不是方方正正的 “屋”,是钢质隔板切出来的方格,每格嵌着一张钉死在地面的木桌,桌上立着块亮得刺眼的琉璃(后来他们说这叫显示器)。琉璃里晃着数字、文字,一日日跳得细碎,左边是磨出白边的隔板,右边是邻座敲键盘的 “哒哒” 声,连影子都被框得方方正正。
同事们都管这叫“工位”,我摸了摸冰凉的隔板边缘想,这分明是 “棺位”—— 盖着玻璃棺盖(那亮得发蓝的屏幕),铺着纸做的裹尸布(堆得老高的文件),连我们这些 “活人”,都活得像钉在格子里的标本,连呼吸都裹着空调吹透的、凉丝丝的墨粉味。
我便是那被活埋的一个,只是埋得慢。日子一天天过,那名为“薪水” 的土就一点点往下填。每月初土刚落,我便慌忙扒拢起一些,塞进一个写着 “未来” 的瓦罐里。罐子沉了些,心却空得发慌。那 “未来” 究竟是什么模样?我竟想不出来。仿佛这攒下的不是活命钱,倒是赎身的铜钿,要向个看不见的债主赎回我自己。
可债主是谁呢?是隔间外踱来踱去的王老板吗?好像不全是。他不过是另一个大些的格子里,脸色蜡黄、同样被土填着的人罢了—— 他的桌上,文件堆得更高,屏幕亮得更晚。
夜里总睡不着,心底像有个嘶嘶的声音在叫唤,像冷风吹过老房的瓦棱。它说:“出去!” 可我四下里摸,哪有路?隔板比肩膀高,抬头只能看见窄窄一条天花板,低头就是键盘缝里积的灰,这匣子竟是通体密不透风的。有次加班到后半夜,我趴在桌上歇了会儿,迷迷糊糊里,竟觉得这格子在慢慢缩小,隔板往中间挤,屏幕的光变成了淡淡的灰,像要把我裹在里面,再也挪不开。
唯一透点光的,还是那块琉璃屏。屏上有时会闪过远方的湖光山色,或是旁人畅快的笑,可那光照在我脸上是冷的,像月光洒在井壁上,只教人更觉这井有多深。
有天实在闷得喘不过气,我凑到邻格老牛耳边说:“老牛,咱们这样,像不像磨道上的牲口?”
老牛从堆得比键盘还高的纸片里抬起头,扶了扶滑到鼻尖的厚玻璃眼镜,嘿嘿笑了声:“牲口?老弟,你倒想得美。牲口拉完磨还能歇会儿,咱们这磨是电动的,永世都停不了哩。” 说完他又埋了头,只听得纸张沙沙响,像春蚕嚼着桑叶,一口一口,啃食着自己仅存的那点绿色生命。
我没再说话,心底的声音却叫得更凶了。我开始试着反抗,用那微薄的“土” 换些别的 —— 买了一册册讲山讲水的书,书页里的草木像能透出香,泉水似能尝出甜;又把琉璃屏的光换成教捏陶罐、画山水的影像,跟着学,手笨得很。陶土在掌心总不成型,歪歪扭扭的,像个受了委屈瘪着嘴的孩子。
可指尖沾着湿泥时,心里竟漫起一丝奇异的暖意。仿佛我这被囚禁的魂灵,借着这点笨拙的动弹,从匣子的缝隙里,微微探出去一根触须。
这天晚上,我又在灯下捏陶土,老牛踱过来站了半晌,叹口气:“老弟,弄这些虚的,能当饭吃吗?”
我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玻璃片后那双浑浊的眼:“不能当饭吃。但能让人记得,自己还不是块石头。”
老牛愣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话,转身慢慢挪回他的格子里。惨白的灯光把他的背影拖得老长,像一道淡得快化在灰白里的墨痕。
我低头端详手里的泥坯—— 丑得很,勉强算个罐子模样,粗糙,不完美,碰一下都可能碎。可我知道,这是我的瓦罐,和床底下那个沉甸甸、装着 “未来” 的瓦罐,不一样。
夜深了,匣子里只剩机器低沉的嗡鸣。心底的嘶鸣声还在,只是好像远了些。我蘸了点清水,轻轻抹在泥坯的裂痕上,指尖触到泥土的微凉,是扎扎实实的真实—— 比键盘的塑料壳软,比隔板的钢面暖。
窗外仍是黑沉沉的夜,可极远的天际,竟洇开一丝鱼肚白—— 像被按捺了许久的光,正一点点挣破夜的壳,也像我掌心里的泥坯,就算不完美,也在慢慢长出自己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