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走来,仅需一束光的力量

古人曾说,苛政猛于虎也,而小丽却说,父母比猛虎更甚。

小丽是我的小学同学,八零后,性格单纯善良,聪明灵巧,尽管成绩优异,却因家庭困难,读书屡屡受到威胁。作为同学,经常见到的一幕,是小丽每次提着书包,哭哭啼啼,恋恋不舍的离开学校,被老师得知后,再死拉硬拽回来。

相貌清秀却婚姻不顺的女教师对她说,你不用交学费,拿本和笔来念书就行,这句话便开启了小丽的上学之路。后来的小丽凭借外界多方资助,也凭着自己对读书的热情和毅力,在读书这条路上一直坚持下来,直到读完大学,参加工作。

六月中旬的一个深夜,累极准备休息的我,突然收到小丽发来的视频,待画面清晰后,只见小丽一脸的怒气,且眼窝深陷,发暗。问及原因,小丽说自己连日来夜不成眠,一想到这些年父母带给她的负面影响,就心烦意乱,且常被这些心疾扰得心绪难宁。

至严重时还跟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一到深夜就大发脾气,时而疾言厉色,时而跪地求饶,有时痛苦至极,脱光衣服,舌头拉长,只想着跳楼。

丈夫发觉她越来越不正常后,亲自请了算命先生来。先生将一个阴阳风水磁盘放在饭桌上,右手压着小丽的脉搏,只诊了一刻便说,这孩子被一吊死鬼跟上啦,东南方向来的,已经跟了两月了。

小丽一想,前些日子可不回了一趟老家,老家就在东南方向。先生说脏东西就喜欢跟心气儿不顺之人,小丽刚出产褥期,正是身心俱伤之时,再加上气败运衰,正是这些东西的绝好下手之物。

“第一次没送走,送了两次才送走,跟我都跟出感情来了。都是这些没皮没脸的东西害得我,长这么大,他们没管过我一分一毫,现在好心照顾他们,还给我来了个倒栽葱!”

小丽越说越生气,控诉的时候,脸部错位扭曲,好像能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


作为同学,我深知小丽的不易。自小生长在一个不幸家庭,母亲属于智力障碍,父亲懒散,酗酒。

记忆中,小丽父亲经常厮混在外,一到黄昏,就提着酒瓶子,打着趔趄,摇晃着回了家,进了家门,二话不说,操起家伙什就开始暴打傻妻,小丽母亲并不跑,且跪在地上,揪住她父亲的裤子,喃喃自语,我就让你打,我就让你打……直打至鲜血淋漓,直至她父亲累了手。

小丽蹲在角落,一次次目睹这种暴力,血腥的场面,恐惧,无力,也无为,只怕引火烧身。

事实上,父亲从未对她动粗,他对傻妻施以狰狞,对小丽却总授以温情,偶尔不听话也只是象征性的作势唬吓几下,就算了事。

纵是如此,一旦看见了暴虐,就再难相信美好,因为精神上的迫害,无以复加。

父亲常把在外玩耍的小丽强行呵斥至家,却一言不发,像鸵鸟埋入沙子一般,把头埋在炕边,很久很久。小丽只静静地坐在炕头一角,看着他,也不说话,本以为趁他睡熟了,还可以溜出去玩,可一听见母亲拖沓的脚步声回来,父亲便会反弹似的,立刻爆粗口:“唉,这个愣牲口……”父亲似乎恨极了母亲。

村里人都说小丽父亲不成器,好吃懒做,对家庭不负责任,可长大后的小丽逐渐理解了父亲的绝望,和破罐子破摔。

女人占家中百分之八十的风水,风水不好,自己再怎么抗,也终究力不可支。

父亲有时会刻意逗小丽开心,小丽不配合,父亲便会唬下脸说:“你看别人家的日子过得多红火,咱们也得让这个家里有笑声,不然这个家就彻底完了。”话语间是深深的难过,无力,挫败感。

从小到大,小丽曾无数次见证父亲企图带着赤诚热火的希望翻身,可均被母亲无敌的破坏力毁坏,粉为稀碎。

母亲不像邻街的疯花子规矩。

疯花子年轻时容貌俊秀,干的一手干净利落活儿,之所以疯,是因为生小儿子时,母亲深夜探访,而她母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经此一访,花子就由一个干净利落之人变作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一疯就是几十年。

除整日裸游在外,自言自语,疯花子对人对物没有半丝伤害,家人为防她偷吃,至多将饭菜锁进碗柜便万事大吉。

可母亲却不这样,母亲的破坏力可以强大到摧毁人的信心,毁灭一个家庭。

想当初父母刚结婚,父亲兄弟姊妹八个,爷爷独独给父亲置办的是最好的家当,家里牛羊成群,玻璃亮亮堂堂。

若干年后,事情却发生了巨大的逆转。院子里的羊,均被父亲一只一只卖了喝酒,卖到最后,卖无可卖,仅剩的一只公鸡也未能幸免于难,在某个深夜从小陪到大的狗也被偷粮贼毒死。

都说燕子是吉兆的体现,厦屋屋顶上的那些叽叽喳喳的燕子,成日里烦人个不停,终于在某个明媚的下午被小丽的一颗石子打散了踪迹。

动物不能久活,植物亦如此。

曾经大门侧首有颗杏树,直立如冠盖,它是小丽童年唯一备觉富足之处,在杏子成熟的季节,兜里揣一把黄杏,走在巷子里,任谁站在面前,都觉平等。

有一年发现杏树枝叶凋零,果实寥寥,几近死亡,为挽救杏树生命,小丽号召巷子里的各路人马齐聚一堂,举众拎棍环绕树下,点火,一根根烧死那些残害杏树的毛毛虫,从晌午直烧到黄昏,杏树没救活,群孩子却都滋长了一番英雄气概。

在经历了一次回光返照后,杏树彻底干瘪了枝干,直到日渐腐烂,被母亲连根拔除,做了柴火。东南角上,一棵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参天粗柳,也在某个夏日,被父亲锯掉,换了八十块钱。荫凉遮蔽了街坊半载,如今只剩了炎炎烈日曝晒,怨气自是不止。

自此院子里便死气沉沉,了无了生机,只剩半人高的野草,肆意蔓延,远望去,像没有人居住一般荒凉,宾客绝迹,只有三五只猫狗还记得光临。


如若不是九八年的那场雨,小丽一家或许还住在那孔破窑洞里,那一年淫雨连绵,一直持续了数月,别人家屋顶都做了防雨措施,唯独小丽家,既没有夯实屋顶,也没有覆盖塑料布,外面一下雨,窑檐上的泥土就簌簌掉落,让人惊恐万状。

最骇人的一次,是一个中午,母亲做好了饭菜,猛不防正头顶掉下一大块土坯,恰巧掉入锅里,一家人挑挑拣拣,就着泥土,勉强吃了一顿饭。

可父亲并没有改换房屋的意思,生命贵贱以金钱来衡量,没有钱,只能等死,饿死,或者被压死在窑洞里。后来父亲入城打工,小丽随母亲辗转搬迁,先后住过姑姑的果园子,桃园子,奶奶家的门房。

最后住在城里的小姨实在看不下去,用一千块钱买了一处地处沟壑的另一孔窑洞,窑洞的主人刚刚去世一两年,屋子里洁净明亮,可被母亲住了若干年后,又变成了另一个黑洞。

搬来搬去,父母感情并未随环境改变而缓和半分,反而越发剑拔弩张。

母亲最忌父亲喝酒,一看见父亲手里的酒瓶子,怒气便登即发作,她也并不直接上去阻止父亲,而是扭头就往家里赶,一路走一路怒斥,“没见过这种人,还天天的喝酒,看你也没甚的摊头……”声音里夹着的雷声和怨怒,久久盘旋于村庄之上,直达云霄,致使风云也变色。

等到了家就开始抡起重物操家,窗户,玻璃,锅碗瓢盆,凡是能砸的都能砸个稀吧烂碎,经过几拨扫荡,屋子里的物什所剩无几,只剩了黑魆魆的窗框,吃饭的时候得先到外面折些杨柳回来,古人折柳是为了送别,而小丽折柳是为了有筷子吃饭。

这些消极影响直接影射在小丽的日常行为上,她待人待事敏感躲避,孤僻脆弱,婚后稍有不顺便摔打乱砸,因为母亲的示范,使她于无形中认定这些便是生活的组成部分。


当然母亲也有好心情的时候,盛夏时分,街坊老太太们喜欢搬个马扎在树荫下一边闲聊一边拆剪布条,将布条拆成三角形,再拼接成一块整布,花花绿绿的,拿来做门窗帘,最是好看。

母亲看着眼热,也有模学样,把好端端的衣服拆开,同样剪成三角,再往整布的方向拼,但时日一长,便没了耐心,随便将布料遗弃一旁,任风吹日晒,等老太太们的下一拨拆剪开始,再开启下一轮糟蹋。

有一次学校休息,小丽带了唯一的一件冬服回来,预备来年再穿,可等下一次回家,衣服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条卸残了的衣领丢在门角,破烂不堪,小丽气急,一脚踏上炕头,抓起被褥就开始撕扯,一边撕一边怒吼:“让你以后再碰我的东西!让你以后再敢碰我的东西!……”

母亲站在地上手足无措,拦又拦不得,带着哭腔央求:“快别拆了,以后不了。”一会儿又说:“唉,拆就拆吧,反正也要换洗了。”小丽瘫坐在炕上,失声痛哭。

且不说母亲随意破坏物什,就连平日里做个饭也让人怨气冲天,要么忘了放盐,要么半生不熟,要么熬粥忘记淘米,所有这些,都让小丽的童年火气缭绕。

每次濒临崩溃,举目四望,四面都是黑暗,小丽不止一次想,活着如此痛苦,为何还要继续痛苦下去呢?可每到此时,心门处总有一束微弱的光在照射,闪烁,给她以希望,助她度过难关,是那束光让她看到了生命之光,未来之光。那束光便是读书带给她的希望之光。


事实上,母亲从来不拆洗被褥,每年夏天,外婆都会特意从市区赶来,帮助料理家务,看着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外婆一边清洗,一边讨伐父亲:“家里怎么一点粮食也没有?这人家还想不想过!不过就离婚!赶紧出去借粮!借不回来就别进家门!”父亲无能,一个人坐在厦屋淌眼泪。

外婆对小丽这个外甥女同样无分毫感情,每次来带着的大包小包,都没小丽什么事,母亲坐在炕头上吃香的喝辣的,小小年纪的小丽只能眼巴巴地蹲在一边看,母亲让一句:“丽子,柜子里有香蕉。”外婆听见,眼神会像刀剑一样,立刻斜刺过来,吓得小丽不敢挪动一步。

外婆是慈禧太后一般的人物,独断专行,蛮不讲理,一心只为女儿讨公道,把自己生育智障的过错强制推卸到下一代身上,擅自扣押外甥的压岁钱,而作为外婆的她,逢年过节对子孙们却无一分表示,在她心里,外甥女不过是一个用来侍奉女儿的婢女。

在外婆的训导之下,五六岁的小丽便承担起家里的一应大小家务,刷锅洗碗,涮洗衣服,外婆则如一尊活体雕像,威严地坐在炕头上,指挥。

有一年夏天,一家同去城里的二姨家,外婆也在小住。午时做饭,少了酱油,二姨便递给小丽一块钱去打酱油,回来路上,小丽用剩下的三毛钱擅自买了糖葫芦,这下触怒了外婆的神威,当她得知后,劈头就是一口唾沫,吐在小丽头上,唾沫里似乎蕴含了极大的愤怒和怨气,小丽只觉委屈,伏在炕边哭了很久,最后是二姨说了软话,解了围。

临走时外婆又恶狠狠地叮嘱小丽:“丽子,我们之所以这么帮衬你,为得就是你长大以后管你娘。”目光冷冷,像结了冰渣子的墓碑,过后又忿忿不平:“丽子,你要是以后不管你娘,姥姥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多年后,小丽果然于梦中再次见到外婆,时值产褥期,体衰气弱,睡到半夜,猛不防看见外婆直扑面前,眼神凌厉,直视着小丽:“丽子,你怎么不管你娘?”“你自己生的愣货,凭什么让别人管?还不是你把我娘生傻的?欠你家的不都还了你?”小丽严厉怼了回去,外婆瞬间闪了出去。

第二天她还是回去探望了母亲。她只是想告诉所有人,探母是心中本分,不受任何人胁迫!

外婆活着时,最常问的还是那句:“丽子,将来你妈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过?……”“还是跟你妈好,跟了你妈姥姥管你。”随后又叹口气:“唉,你肯定还是跟你爸好。”

在昏暗的电灯下,未经世事的小丽被逼到角落,唯唯诺诺,小声应答:“我随我妈……”眼神里是空洞的无知和恐惧。而当奶奶家的人问起她时,她又答“我跟我爸”,毕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并不明白离婚究竟意味着什么。

外婆常在父亲外出打工的时节来替母亲办理离婚手续,但她到死也未能遂了心愿,外婆丈夫死的早,自己也是改嫁,再带个离了婚的傻女儿,怎么过日子?

和外婆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于县城就读高中时的一个暑假,小丽一放假便乘班车,径直去了市里的外婆家,外婆和后姥爷住在两间逼仄的四合院南房,一到夏天,临近厕所的恶臭扑鼻而来,让人呼吸不得。

涮涮洗洗中,外婆终于道出了一句良心话:“这么多年,你自己扑棱的也够可以了,爹娘都指不上,一个人扑腾到高中,也真是不容易!”这是小丽听到外婆说过的,最有良心的话。


提起小丽读书的事,也是一把辛酸泪。父亲看见小丽整天往学校跑,睁着猩红的醉眼唬吓她:“以后少给老子去学校!家里啥都别干,钱都给了你念书?”愤怒之余,父亲提起小丽的书包扔进灶里,返回炕上躺下继续睡觉!

但小丽对读书这事,就像中了邪,任谁都拦不住,只要没人赶她出来,必定呆在学校。小丽最初本没有资格入校,别人都是父母报名入学,小丽父母又没有上学的概念。

但谁都架不住她对读书的那一份渴望,父母不送她上学,自己便一个人望穿秋水般,从早上到中午,自下午再到黄昏,从早到晚趴在校门口的铁栏杆,看小伙伴们随铃声进进出出,直到有一天教课的学前班女老师对她说:“小丽,你明天就来上学,不用交学费,带笔和本儿来就行。”

第二天小丽便喜滋滋地坐在了教室,同桌好奇:“你爸不是不让你来?”“老师让我来的!”头一扬,一脸的得意。

父亲看看唬吓不住,初中时专门找了说客来阻止她读书,昏暗的灯光下,小丽蜷缩成一团。

来人是村里最能干的年轻干部,为了当上书记,经常拿小丽这家远近闻名的穷户做文章,在人群熙攘的地方,故意将生意人收剩下的豆角,送给小丽妈。

他直视着懵懂的小丽:“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我不过高中毕业,现在不也混得挺好?总念下去何时是个头!就你家这样的情况你也坚持不了多久哪!”

父亲闷坐在烧火凳上,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抽着烟,似乎在等小丽回心转意。

在读书这条路上,连最亲的人都不支持她。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小学,初中,高中,学费交不起,生活费没有,凭着还能看下去的成绩,得到同学老师的帮助,一直走了下来。

实在不行,就去政府撞运气,先是写信给县里,县长把任务推给镇里,镇里又推到村里,村里不接盘,镇里担了名头,说每个月给五十元生活费,可每次去,负责民政的官员总是不加理睬,要么推脱,要么问:“你有镇长的条子吗?没有拿什么钱!”小丽没钱吃饭,就唬在一边不说话,也不走,整个办公室都跟着沉默,一沉默就是半小时。

最后还是班主任动了恻隐之心,时不时周济她一些生活费,因为小丽的成绩实在让人不得不过分关注些,全校同年级六百个学生,小丽能排第六,在班级里永远是第一。

可也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因为物质上的贫乏,小丽时常遭人排挤和耻笑,有的同龄人趁她走路之际,故意伸出一条腿来绊倒她,还有人在她经过的地方用衣服故意甩她的脸,甚至有一次,一个男生跟在她后面,跟了很久,最后讪笑而去。

这些都给小丽带来巨大的心理创伤,使她对人群始终充满恐惧,她害怕在人多的地方讲话,一张嘴说话就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

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背起行囊回家,村子里很多有条件读书的同龄人都早早辍了学,听她们讲起外面的故事,小丽神往不已,觉得当保姆是天底下最好的工作。但她的向往最后都被对她一直持以同情心的班主任打碎,“以后不许你再说不念书的话”,班主任一脸严肃地对她说。

一次一次又一次,时光如此之快,眨眼间就中学毕了业,等到考上省内的师范大学,小丽彻底告别了贫穷,一来学校有奖助学金资助,二来经由政府介绍,认识了当地一位民营企业家,承诺供她读完大学。


如果说前半部分是小丽的贫困前传,那么毕业后就是贫穷后传,因为困境并未随着小丽成家立业而有丝毫改变。

18年八月中旬的一天,当小丽大包小包从客车上下来时,父亲正蜷着脑袋,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与他一起晒太阳的,还有另一个街坊,两人在秋日辽远天空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渺小和淳朴。

上次父亲说腰疼,这次回来特意给他带了被子,几帖治风湿的膏药。父亲看见小丽下车,便迎了过去,等他走到身边,小丽指着手里的一个大包,说这是给你的,父亲说先寄存一下,小丽说别寄了,跟你一起去大队。

是的,是去大队,而不是回家,父母半辈子不合,在某一个机缘巧合下两人算是正式分道扬了镳。

父亲之前一直住在废弃大队里的一个旧房间,房间里既没水也没电,地上堆积着早年大队过节时彩排用的旧衣,天花板掉了一大半,露出一个黑魆魆的大窟窿,看上去像把人吞噬一般,门上的玻璃已经碎了半块,父亲在此住了两年也没做什么处理,不知道他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是他的铺盖,都是破旧的被褥,还有过去的军大衣,军绿色早被岁月磨成了沧桑色,枕头下排着两块砖头用来垫高,床边立着一个立柜,装着众人给的旧衣服,屋子里既没锅也没有碗筷。

父亲好像没听清小丽说什么,年过六十的他耳朵有些背,只顾提着包往前走,小丽便跟了上去,一直随到大队的墙根下。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父亲不见了,再一扭身,原来已经钻入墙底一米高的一处丛林,小丽误以为父亲是去寄存东西,紧追着说,爸爸你别寄存,我跟你一起去大队。父亲扭了下头说,我换地方了。

好奇父亲换了什么去处,小丽也弯腰钻进了林子,没走几步,走到一个土坡前,下面是一个两米深的土坑,小丽惶惑惊恐,以为父亲住在了露天坑里,可并没看见他的铺盖。

学着父亲,抓住旁边的枯草和树枝,顺着坡壁往下滑,滑了三四米落地,又朝西走了两米远,意外出现一个后门,后门斑驳破旧,从后门钻进去,踏着满地的废旧木头和砖块,才进了院子。

这是一处废弃的旧院,院主人早已随女儿搬进城里,院子久无人居,正值秋日,郁郁葱葱,放眼望去,到处长满荒草和树枝,一片杂乱。

父亲不是从正门进屋,正门上有一孔破旧的铁锁,怕主人回来责怪,父亲不敢擅自毁坏屋门,却从另一个屋子的窗户跳了进去。

小丽也随之走到窗前,看见窗台上搭着一件旧衣,想是怕来回出进衣服沾了泥土。一边走,一边观察,窗格不大,需要先弯腰探头进去,再伸进双腿,蹲在窗台里面,再跳下去,里面同样杂乱不堪,尘土飞扬,狼藉不堪,正自犯疑,这样的地方还能住人?

等到进了最里面的屋子,才豁然开朗,窑洞里空间不大,却很是暖和,亮堂,如果认真清扫一下,同样窗明几净。

父亲的铺盖铺在一个破旧沙发里,沙发很宽敞,足够两个人睡,父亲示意小丽坐上去,说很软和,小丽便坐了坐,阳光正好洒进来,很舒适,只是尘土依旧到处飞扬。

炕上光秃秃的,没有打扫,只铺了一块狗皮垫子,疑惑父亲为什么不把狗皮垫子铺在身下,但小丽什么也没说出口。

为他铺好了带来的垫子和枕巾,被子,心想这个冬天肯定不会比去年冷了,去年一直担心父亲会不会冻死过去,能活到现在,绝对是一个奇迹。

院子里有水井,不用担心用水问题,这比大队好了许多,父亲怕被人发现,不敢装电灯,也怕被母亲发现,母亲若知道了,一定会寻了来,母亲所到之处,都是麻烦。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否定了小丽把院子买下来的建议。

临走时,小丽把包里仅有的一小卷卫生纸递给他,他说不要,外面多的是。出来的时候,原路返回,穿过堂屋,堂屋同样有一个破旧的沙发,上面果然堆满了废纸,废弃的卫生纸。

再到最西面的屋子,踩着灶台攀爬上去,出了院,再沿着来路找到后门,出门时,瞅见房梁上一根绳子,半悬在空中,这让小丽战栗了一下,想到吊死鬼之类的东西。

出了门,再拐到屋子后墙,借着枯草和树枝的力量,爬了上去,出了丛林,丈夫和孩子还等在马路边,守着大包小包,丈夫正想着自己的心思,眉头紧锁,没理会小丽去了什么地方。

一行人又一起拿着大包小包,去了母亲那里,一进院门,只见滚滚浓烟从堂屋涌出,母亲正拉着风箱做饭,并未听见人进来,直到小丽大声嚷嚷,才停了手里的活,迎了出来。

东西放下进屋,一种绝望的气息迎面扑来。屋子里漆黑笼罩了一切,被婆家遣送回家的妹妹,兀自躺在黑魆魆的炕头上玩耍。看看锅里做的饭,是刚扎进去的面条,没有一丝油水。

往年母亲还在院子里张罗着种些蔬菜,今年被杂草彻底占了巢,田地历经多年荒弃,也被父亲彻底租了出去,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收回地租,父亲游手好闲惯了,做不得一点儿活儿。

近来因为小丽工作被撤销了低保,父亲不时埋怨这两口子:“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我这低保也瞎不了。”

想当初父亲也是出过远门的人,九十年代时兴出外打工,父亲也加入了打工潮流,睿智的小姑父当时就看出了苗头,“哼,别介钱没挣回来,地也荒了,回来吃什么?”一语成谶。

不久后,就传回各种不祥的传言,说父亲在外面卖血度日,或者好吃懒做,下馆子不付账被警察抓了现行,又或者挣了钱大请宾客,家在父亲心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但父亲最终还是回来了,一身铺盖,外加一张买面粉的纸钞,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临走时,小门口照样围了几条野猫野狗,它们像约好了似的,每天都来报到,今天来,看见有异客,掉头便走。小丽注意到自己家唯一的一条看门狗没了,问及父亲,父亲说,卖了,卖了五十块钱,那狗净咬人家的羊,咬坏了还得赔,谁能赔起?


小丽黯然。狗是世界上最忠诚,最有灵性的动物,而那只狗是这个院子唯一能带给她温情的动物,无论她走多远,多久,每次回来,它都会摇着尾巴,环绕在膝下冲她撒欢,尽管它已经瘦到皮包骨头。如果不是饿急,谁会去啃邻居家的羊?

这了无生机的地方,投任何东西进去都听不到一点回响,如同面对一个无底的深渊。

因为投错了胎,无辜的小狗或许此刻已经成为他人桌上的一盘下酒菜。回程路上,小丽在心里为它默默祈祷,不管做人还是做狗,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事后,小丽一脸忧郁的对我说,我改变不了母亲的智力,也扭转不了父亲的懒惰,只能尽自己所能,在他们有生之年,尽可能多的送上一份关怀,毕竟老天爷的每一份安排都是有深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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