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三期【牛马】
——一九三三年,王明“左”倾教条主义把持中央和红军领导指挥大权,大批红军将士被扣押审查及惩罚,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形势日趋严峻。
[ 壹 ]
煦阳入林,风很凉爽。青棡、苦槠、马尾松及枫荷杂混的密林间,一蓬蓬金樱子盛开着团团簇簇的白花,沸泪一般熠熠耀耀格外刺眼。杜鹃声嘶力竭的啼号,伴着林涛在群山间飘荡。
一支小小的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上蛇行,林子渐渐浓密,山路隐入没膝的茅草和棘丛之中。押解的红军战士警惕地注视着队伍,他们之中大多也是红军,但被撕了领章摘了帽徽,同几个被裁判部判了徒刑的土豪劣绅一起组成了这支奇怪的队伍。
廖承珠四下环顾,一声令下:“停止前进,原地休息。” 队伍在山间一棵大荷树下停住了。
廖承珠是政治保卫局特派员,这支队伍的头。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这些犯人生死命运的掌握者。沉着脸逐个审视犯人一圈后,他皱起了眉头,扭头看向上山的来路。一支队伍正在山路上疾行,快速向他们靠拢。
钟明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团长钟山岳,他不知道团长犯了什么罪,竟然也被押来劳改队,要和自己缚在同一条耻辱的麻绳上。
他屁股往人群中挪了挪,低下了头,生怕团长看见自己。
他心怀歉疚悔恨。自己也不想糊弄战友,但是没办法,钱已经花掉了,那二十块银元,贪污来的部队经费。自己是犯人,真正的犯人,红军的犯人!
第四次反“围剿”打得最激烈的那一仗,硝烟还未散去,钟山岳带着几个战士气势汹汹来到钟明面前,不由分说一声暴喝:“给我绑起来!”
钟明被带到牺牲的战友面前,四十三具遗体,整齐地排列在草坪上。草坪边土包上放着一担木桶,桶里盛着大块大块的酱油烧肉,飘出诱人的香味。团长从指导员手里接过一钵肉摔在钟明脚下,他咆哮了,“王八蛋!给了你多少银元? 嗯?你胆敢拿萝卜来糊弄他们!现在他们死了,他们成了饿死鬼!你跪下,给他们跪下!把你的良心掏出来祭奠他们!”
当团长吩咐军需钟明买头猪给突击连送去时,钟明就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几大桶红烧肉送到前沿阵地,香味中掺杂着硝烟火药味与浓浓的血腥味,突击连的战士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连长下了命令,战士们才围住水桶。但是他们很快就愤怒地摔了钵头踢翻了桶。原来,桶里根本就没有几块肉,大部分是大块大块肥肉般的萝卜!
四十三座新坟把一座荒凉的红壤秃岗装点得十分悲壮。团长亲自将一碗碗热腾腾的米粉肉端到烈士墓前,然后捧着一只粗大的竹筒,一座坟一座坟地走过,将酒洒在他们的墓碑上。
跟随在钟山岳身后的,还有二营长杨劲松、五连长曾惠民和二连指导员赖玉书,他们被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连捆着,像一串威武不屈的蚂蚱。
完成新的编组后,廖承珠清清嗓门站在犯人面前宣布:“现在我要执行上级的命令,给你们剃头。你们是犯人,犯人就要像个犯人样子,莫要逃跑。从反革命犯开始剃。”
钟明愣愣地,不知怎么回事,双手在长长的头发间摩挲,感到十分新鲜,还有几分期待,是该理发了。然而,看到第一个剃完的脑袋时,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反革命的脑袋从前额至后脑勺剃出宽阔的一道白头皮,将脑袋划分成了两个黑色的半球,惊悚而丑陋。
曾惠民对廖承珠厉声嘶吼:“你们不能这样!老子是红军!老子不是反革命!老子就是做鬼也不剃这反革命的头!”
曾惠民将目光投向钟山岳。这一次,他的团长再也帮不了他。
过年前那天夜晚,山月显得格外凄冷,高大的芭蕉显得格外凝重,硕大的叶片在夜风中笨拙地扭动,仿佛不忍直视这人间惨剧。曾惠民的家乡刚刚遭到劫难,村庄一片死寂。一股进剿的国军别动队,在还乡团的引领下,在村中大开杀戒。所有红军家属和农会干部惨遭屠戮,连孩子都未放过,曾惠民父母嫂子侄子侄女全倒在血泊中。拼死逃离魔爪的妹妹见到曾惠民时已不成人形,声泪俱下嘶喊出一句 “二哥,家灭了,报仇哇!”就昏了过去。
“是曾矮牯带着白匪干的,一家一家指,一家一家杀!房都烧了,家灭了!” 醒过来的妹妹咬得牙口出血,手脚一直在抽筋颤抖。
曾矮牯是村里恶霸曾庆丰的独子,曾庆丰被镇压后他一直躲在白区。曾惠民在红一军团侦察连当侦察员的哥哥,去年到白区执行任务,就是被曾矮牯认出,不幸被捕就义,首级在城门上悬挂了半个月。
当天夜里,曾惠民便不见了,军装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
钟山岳带人追上曾惠民时,化妆成手艺人的他已走到红白交界处。
红军有铁的纪律,岂能为报私仇擅自离队。曾惠民被当作反水的叛徒拿下了,五花大绑推到钟山岳脚下。钟山岳掏出驳壳枪,命令他站起来,沿河滩开步走。曾惠民立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喊了两声“冤枉”。但是,团长脸色冷酷,不听任何解释。35师是中央苏区主力部队,守在苏区南大门,面对着虎视眈眈的粤军重兵,任何擅离岗位的行为都是可耻的脱逃!
曾惠民神情恍惚在沙滩上挪步,沙滩渐渐湿了,渐渐洇出水来,水渐渐没到膝盖,渐渐齐腰,枪却一直没有响。曾惠民诧异地回头,团长已消失在河边树林里。
这是比枪毙更严厉的惩罚!他仿佛听见团长不屑的斥责之声:你滚吧,你不配当红军。
他离不开这支队伍!曾惠民转身朝岸上狂奔,扑向团长朦朦胧胧的背影。终于,他抱住了团长的双腿,泪流满面。
钟山岳相信了他,相信了一个男子汉的眼泪。
黎姿雅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被带到了劳改队。从廖承珠宣布剃头开始,她便将那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咬在嘴里,辫梢和秀发被风吹乱了,犹如冬日的芦茅,在寒风中萧索地颤舞。她仿佛准备坦然接受一切惩罚,俊秀的脸上带着苍白的笑意,眼里沁出盈盈泪水,凸凹玲珑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被树枝挂破的一角衣裳袒露出肩胛背一块无瑕的洁白。
剃阴阳头,对这样一个姑娘,是比死还要残酷的刑罚。廖承珠犹豫了,他面前是个犯人,却是个年轻美好的女性,他也是爱美的年轻后生,实在不忍下手破坏这端庄和谐的俊美。猛然间,他扯落了她咬着的辫子,转身走向钟山岳。
钟山岳,这个猎户的儿子,这个威震敌胆的红军主力团长,两眼射出鹰隼般的厉光,“你敢!老子崩了你!”
理发推子贴上了头,廖承珠的嘴也贴上了钟山岳的耳朵:“钟团长,对不住了!做个样子,你们到了矿上还是要剪的 。” 声音细微得只有钟山岳能听见。
[ 贰 ]
桃花仚没有一瓣桃花,这架坐落在赣粤交界处其貌不扬的大山,早已千疮百孔,斑斑驳驳的高树矮花一片狼藉地杂乱颓立着。无数黑洞洞的窿口,如贪婪的虫子在它身上噬咬的伤口,向世人展示着它内心的富有及无奈。
如今,这架山空出了一面坡,留给这支队伍,留给这些犯人。
钟山岳一眼就明白了廖承珠为什么要给他们剃头。在这座富饶的大山上,除了他们还有四乡麇集在这儿的农民和无数说不清身份的流民,他们在南边的山坳里搭起了鳞次栉比的寮棚。人们前仆后继穿凿出来的窿子,有时竟虬结在一起。在这样一个地方,犯人要逃跑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暗无天日的日子让人很难适应。
斜斜的竖井下,是四通八达的低矮窿子。六个犯人构成一条小小窿子内独立的世界,四个红军:钟山岳、曾惠民、钟明和黎姿雅,还有两个土豪劣绅。在这里,黑暗也无法将原本属于两个对立阶级阵营之间的敌意抹去。
“你,过来掌钎!”昏暗的油灯下,钟山岳指了指两个土豪中的一个。
“我不会!砸到我怎么办?”土豪惊恐地往黑暗中缩去。
“滚开!”黎姿雅用手中钢钎拨开他俩,蹲到石壁前。她两手握实钢钎,扬起好看的脸,一双秀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来吧!”
钟山岳没有挥锤,而是从地上捞起一柄手锤丢给两名土豪,“你俩上午打不出三个炮眼,中午别想上井吃饭!”
“凭什么?你算老几?”
红军团长的脸色在他嚣张的喊叫声中急遽地变幻,瞬间的寂静中,窿子里响起令人心悸的切齿声,好像一只凶猛的豹虎,快乐地碾碎了小兽的脆骨,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厚实的巴掌,在土豪脸上印了五道血痕,“不信你们试试!”
两名土豪终于记起,眼前这家伙是红军主力团团长。
“曾惠民,开工!还等人请啊?”
“噹!”,声音沉闷地响起,钢钎在坚硬的玄武岩上凿出明亮的火花。黎姿雅的双手感受到钎子上传来的巨大冲击力,大锤上倾注的是他指挥一个主力团的力量,这股力量一次次摧毁了白匪攻入苏区的痴心妄想,此刻却只能通过钢钎艰难地掏着一个小小的炮眼。“噹!噹!噹!……”那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震得黎姿雅虎口发麻,两臂的肌肉发酸,一阵阵震动传向大脑,搅起了她脑海中沉淀的记忆。
两年前,第二次反“围剿”战事正酣,黎姿雅在病房巡视。
“大夫,大夫,救救我们连长!”几名战士抬着一架自扎的担架闯进天主教堂,这里是红军总部医院。
伤员腹腔横拉斜扯缠满绷带,殷红的鲜血还在往外渗着,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附着一层泥尘以及汗水收去后结下的盐霜,色黄如草纸,气虚若游丝。必须立即手术!
清创,输血,取迫击炮弹片,缝合,消炎,本来一切顺利。黎姿雅的精湛医术是全院公认的,这个湘雅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已经不知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多少红军将士的性命了。
然而,一枚从天而降的炸弹,差点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是他的士兵,用两条性命换回了他仅剩的半条命。
白军的飞机掠过天主教堂的顶尖时,她见到了令自己终生难忙的一幕:那几名红军战士挽成一圈屏障,用身体紧紧地护在他们连长周边,眼睛瞪着天空,毫无惧色!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别人心甘情愿舍命以护?什么样的指挥员,才能得战士如此爱戴?
从那一天起,她对这名伤员格外关注。一直到他康复出院后,仍旧从未间断。
一个月前,苏区名将游击战专家杨师长因全家被杀而出走投敌,整个苏区一片哗然,高层震怒,军团政治保卫局立刻进驻师部。
作为师第一主力团团长,他理所当然被带往问话。性情耿直的他一句“他跑什么嘛?怕个卵啊!武阳这帮孬种也是,斗地主你就斗地主嘛,干嘛杀人家全家呢,连叔伯兄弟都不放过?这么干,跟白狗子有什么两样?!” 好话孬话都一人说完了。
他不知道,“消灭地主”是远在莫斯科那位米夫的学生陈绍禹(王明)提出来的。在政治保卫局肃反人员眼里,他反对最高领袖的指示,还同情叛徒,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他这一倒霉,连带着曾惠民离队、赖玉书写稿的事都被翻了出来,主力团端出一窝AB团。
得知他被政治保卫局关押后,她不顾一切去找了那位共产国际派到中央苏区的军事顾问,那个执掌红军最高指挥权的德国人。当她用一口流利的德语痛斥他们自毁长城必失人心之后,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杨劲松和赖玉书在一条不知谁遗弃的窿子里等待爆破的硝烟散去。六个犯人坐在潮湿的地上,守着一盏灯。灯是竹筒做的,中间开了个孔,泄出一团昏黄的亮光,正摇曳着投在赖玉书同样摇曳不定的脸上。
他的视线被摇曳的灯光吸引住了,头不自觉地向灯筒俯了过去。猛然间,“嗞嗞嗞”一丝声音低低响起,竹筒开口处腾起的油烟将他前额的头发烤糊了一块。赖玉书高兴起来,双手捧起灯,把个偌大的脑袋放在灯筒的方孔上,像烤红薯一样翻动着,焦黄的发末纷纷落下,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把脑袋像个大红薯样烤了一圈之后,他用手一搓,头上那道耻辱的发沟标志消失了!赖玉书仍不放心,摸摸毛茸茸的发茬,又将这个大得可以的红薯再烤了一遍,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已经烤熟了,才满意地顶着这颗热腾腾的刚从灶腔里扒出来“红薯”靠在岩壁上,将思维重新装回到脑壳里。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骨子里就不承认。第五次反“围剿”开始后,团里就一直在和敌人鏖战,但再也没有打过一场痛痛快快的胜仗。他写了一篇小文章,准备向《红星报》投稿,里面将“堡垒对堡垒”战术比喻成“叫花子跟龙王比宝”。文章被团长扣下了,但“反革命”的帽子最终还是戴上了,他一直拒绝接受。
烧光了头发就能改变自己的犯人身份和处境吗?就能从这暗无天日的窿子里昂首挺胸走出去吗?赖玉书在忙于烤他的“红薯”时,杨劲松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撑着冰凉的岩壁弓起身子,踉踉跄跄向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摸去。
不知在黑暗中摸着岩壁走了多久,终于到头了。窿子不知被什么人堵死了,风从乱石的缝隙中钻了过来。杨劲松找到一道最宽的石缝,伸手进去一扒,石块居然松动了!他兴奋地插入手中的钢钎狠狠捅捣,不一会儿,居然扒出个能钻人过去的窟窿来。他钻过去再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如闷雷一般在头上滚动,抬头一看,原来头顶上是个豁口,黑森森地笔直往上伸延,这口窄窄的竖井仿佛凭借嶙峋的岩石可以攀援上去。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一个大大的“逃”字蹦入大脑。逃出劳改队,到处都有红军,他可以投奔任何一支队伍。仅仅因为师长叛变,自己就“莫须有”被牵连,被打入这黑暗的窿子,凭什么要憋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窿子里?
他伸开双臂撑着两边的石壁试了试臂力,这双掌钎握锤的手充满了力量充满了自信。
这座山已被掏得像一只巨大的蜂巢,他赤裸的身子缓缓地在这条巢道里蜗牛一般蠕动,花岗岩的棱角狠狠划破了汗水漉漉的背脊。他紧紧地咬着牙,竭尽全力向上。希望很快就出现在他眼前:上方两丈多高的地方,横着一条窿子。
窿子里的风,凌乱得毫无规矩,阴冷得不讲道理。爬进这条横窿子的杨劲松,被一股强劲的阴风吹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呜鸣吹啸的风声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打锤声,“噹!噹!噹!……”
这窿子里有人!杨劲松心里顿时凉冰冰的。无论如何,他是走不出去的,只要他头顶着这道耻辱的标志,即使是挖砂的乡民也会揪住企图逃跑的劳改犯,这里是苏区的土地苏区的人民啊!
他失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双手恨不能把整张头皮揪下来。
硝烟散去,还是钟山岳第一个走出避炮的岔道进入窿子,黎姿雅紧紧跟在他身后。曾惠民和钟明一直感到奇怪,这女犯人同团长一定有什么关系,但此时此境,他们也不敢多问。
走近作业面,黎姿雅在岩壁顶看见了一片乌得发亮的矿脉,她激动地大叫起来,“山岳,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是钨砂,是许多品亮的黑色颗粒凝成的钨砂。黎姿雅,你真是下凡的幸运女神!
窿子不高,钟山岳只能斜扭着腰仰着头身姿古怪地查看,“手锤,把手锤给我。”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六个犯人都盯住了头顶上这块炫目的光亮,这就是矿脉,这就是嵌在大山躯体里的毛细血管,这就是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大山腹腔中苦苦寻找的黑金!他们必须沿着这条矿脉啃噬,用原始的工具原始的方法,凿眼放炮,掘取这乌黑发亮的宝藏。
窿子里终于出砂子了!夕阳下,迎着窿口红军战士警惕的目光,从矿山肚子钻出来的犯人,背篓中都装着沉甸甸的黑石头,都在笑。
曾惠民不理解,为什么钟山岳这么高兴,黎姿雅笑得那么开心,连那个天天板着脸的廖承珠也在笑……
只有钟明在苦笑。财富就埋在大山里,唾手可得。早知道这样,自己宁愿葬身在黑不见日的窿子里也不会拿这二十块大洋去给爹治病救命。他爹咳嗽咳了三个月,吃了邻村郎中三个月的草根树皮中药一直不见好,最后咳出血了,郎中说只有进赣州城里的洋医院打一种针,这病才有救。爹是救回来了,可那四十三名战友却饿着肚子走了。羞愧与耻辱像一条毒蛇,日夜噬咬着他。
因为见着砂子了,钟山岳的小组全部换成了壮实的男犯人,杨劲松小队六人也被调入这个窿子,两个作业组,昼夜轮班,牢牢咬着这条少见的富矿脉全力掘进。
钨砂从这条窿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流向桃花仚下的桃源河,走水路南下,以每担五十二块光洋的价格秘密卖给广东军阀陈济裳,换回红军急需的盐、布匹和药品。
终于见到太阳了,炽白的太阳把一片苍翠洒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上。这片满目疮痍的矿山却是雾蒙蒙的,满山的窿口此起彼伏传出沉闷的爆破声,硝烟被风悠悠带出窿口,到处升腾起滞重的灰尘。
黎姿雅被换出了窿子到河边洗矿,她头埋在齐胸高的木桶里,双臂机械地来回摆动,像浸禾种一样,让入桶的活水掠去秕谷般的杂质。每淘完一桶,她都要直起腰痴痴望着那个窿口。山上山下的人们也在默默地望着她:清澈的河水倒映着黛眉星眸的俊脸,月白色的小褂紧裹在窈窕丰满的躯体上,乌黑油亮的秀发和辫子迎风而动,伊人临水,夭夭如画!
[ 叁 ]
停工了。整座大山各个窿口都悄无声息,只有几缕炊烟绕着山峦凝然不动,像少女盘在脑勺后的大辫子,空气明净得可见这条辫子上飘逸的发丝。
桃花仚这个黄昏出奇地宁静,与之相对的是远处却响起隆隆的炮声。
夕阳沉入远处的林梢。刚吃完饭的犯人们都蹲在寮棚边,纳闷地望着矿场上来回走动的哨兵。
钟山岳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下正是窿子里出砂最旺的时候,突然宣布停工,说明形势出现了重大变化。他已经离开战场很久了,但作为久经战阵的红军主力团长,指挥员的敏锐依然还在。这几天,他特别注意观察,连民窿也陆陆续续停工了,窿口已经没了女人的身影,只有男人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那情形,就像打点铺盖要走人。眼前反常的宁静同越来越近的炮声一联系起来,本能告诉他,红军战场的形势正在恶化。
几个红军犯人不约而同地向钟山岳凑了过来,一只手落在脸色阴沉的钟山岳肩上,杨劲松默默递给他一根卷好的纸烟,待他接过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才喃喃地说:“看来,我们也要走啦。”
“不能走!”钟山岳斩钉截铁,还是当团长的口气。
“不走?还在这儿当这不见天日的牛马?”
“红军需要这里的钨砂,太需要了!一担钨砂能换几十个大洋,钻一天窿子,能为苏区换回多少盐巴多少药品多少子弹?就算是当牛马,我们也是红军的牛马,苏维埃的牛马,革命的牛马。”
坐在边上的黎姿雅,眼睛遽然湿润了。这个悍勇的猎人,这个粗糙的汉子,这个受尽委屈的红军团长,有一颗比金子还纯粹的心!
一觉醒来,风云突变。
桃花仚主峰上竖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民党军旗。
廖承珠神色紧张地到了劳改队窝棚,集合犯人清点人数。
“怎么办?”他一直在政治保卫局工作,从未带过兵打过仗,眼下这种突发变故,让他心中打鼓。
是前方的防线被敌人突然突破,还是后方的指挥员遗忘了这支小小的队伍?钟山岳也在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反“围剿”前线战况极糟,也许已经到了红军生死关头。眼见一棚人都在看着自己,钟山岳先坐下了,“不用慌!敌人还没发现我们。但他们既然驻扎在山上,迟早会清山驱人。再说,我们在这儿挖矿,周边老百姓都知道,敌人迟早会得到消息。”
“我们现在要谋划的,是走还是留?走,怎么不引起敌人注意悄悄撤离;留,怎么留?怎么藏身?留下来做什么?” 钟山岳是想留的,他不仅舍不下窿子里那一条富矿,心中还有更大的打算。
“还是撤吧,带上钨砂,撤回到后方去。”廖承珠下了决断,“所有人快收拾一下,准备撤!”
“连以上干部集中一下。”廖承珠和看守战士走后,钟山岳发出命令。敌军压顶,他军事指挥员的威信在迅速恢复。
“真要留?就为这一窿子钨砂?”杨劲松第一个发问。
钟山岳摇了摇头,“二营长,你们几个都是随我从战场下来的。进来前,敌人采用的战术是对苏区铁壁围合,步步紧逼。现在敌人到了桃花仚,这说明什么?”
钟山岳环顾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上十名连营干部,“说明敌人的铁壁围合不仅没有被打破,反而在一步步向苏区中心不断压缩,说明战局已不可收拾,红军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我请大家留下来,夺回桃花仚,为中央苏区留下一条打出去的通道。杀出桃花仚,就进了粤北山区,再往西,可到达湘南,这是当年南昌起义部队走过的路。出去了,我们就是龙归大海虎豹入林,什么他娘的铁壁围合都白搭!”
“可我们现在是一群犯人,手中无枪啊!怎么夺回桃花仚?”
“先借后夺!”
“借枪?他会同意?”杨劲松满脸疑问。
“廖承珠也是红军,大敌压境,他掂得出轻重。”
杨劲松眼睛一亮,他附上钟山岳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
钟山岳兴奋地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说?有了这条秘道,打敌人个出其不意,拿下桃花仚就更有把握了。”
一百多号犯人悄悄集中在男犯寮棚,廖承珠的看护排散落在四角。他还没开口,钟山岳大步走到人群对面,“我宣布一个决定。”
“钟山岳,谁给你的权力?给我归队!”廖承珠掏出驳壳枪,这种大胆的对抗是执法者的尊严所不能允许的,尤其是在犯人众目睽睽之下。
钟山岳厚实的胸脯顶上了黑洞洞的枪口,“枪一响,就没人能走得脱了。”
两张充满敌意的脸对峙着。
“让钟团长把话说完。”曾惠民吆喝了一句。
“对,让他说……” 嘈杂的附和声也响起。
“同志们,我们几个连、营、团干部商量了一下。眼下,我们不仅不能撤,还要攻,夺回这桃花仚。理由有三个:一是敌人刚刚上山驻防,立足未稳,工事还不完善,地形也不熟,正是我们偷袭的好时机。我们还有秘道可以直到敌人背后,完全可以打敌人个出其不意,夺回阵地;二是相信大家也看得到听得见,五次反“围剿”打得不顺手,敌人越打越近,苏区越打越小,敌人的铁壁围合越来越紧,再不在敌人的合围圈上撕开个口子来,我们迟早要失去生存之地。夺回桃花仚,就等于为中央苏区留下了一条南进的通道。杀出桃花仚,就进了粤北山区,再往西,可到达湘南,这样,我们红军的回旋余地就大了,海阔天空;其三,这一仗,是为中央苏区而战,也是为我们自己而战。我们就是要用战斗的胜利,来证明我们不是反革命、不是AB团分子,我们一直是忠诚的红军战士!”
“保卫局连我们的解释都懒得听,裁判部就判刑,我们怎么洗都可能洗不白。”犯人中有人嚷嚷。
“同志们,为什么要洗?展露我们的本色就行了,是英雄是好汉,战场会证明。干不干是我们的事,信不信是上级的事。这一仗,太重要了!机会太难得了!同意参加战斗的,走到右边;要走的,站到左边。”
曾惠民第一个朝右走了过去。
钟明没有一丝犹豫,也走了过去。他深知,必须用这一腔热血,来洗刷自己的罪错和耻辱。
除了土豪劣绅,一百多号劳改队员全部站到了右边。看护排一大半人也到了右边。
黎姿雅没有走到哪一边,她站到了钟山岳身后。
“很好!现在,我正式向廖特派员提出借枪。我写条子,这次行动的所有责任,由我承担。”
这个家伙胆子太大了!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眼光是刁毒而准确的,他的方案是目前状况下最正确的选择!廖承珠默默解开武装带,摘下驳壳枪,连同枪盒一起递向钟山岳。
钟山岳没有接,“廖特派员,稍后,你们几个押上这些土豪劣绅,背上钨砂,回后方汇报,请求主力部队火速增援桃花仚。我们夺取阵地后,会坚守到主力部队到达。”
“还有,请你照顾好黎大夫,要确保她的安全。她是个能救人命的好医生,红军将士需要她这样的人。”
黎姿雅痴痴望着这个星辰一般的男人,眼里噙满泪水。
[ 肆 ]
“团长,只有二十条步枪,子弹也不多。还有几十根钢钎,几箱炸药。你说吧,这仗怎么打?”杨劲松清点完武器装备汇报。
“把所有炸药绑成几十个炸药包。没有枪的战士,带上钢钎和铁锹,攻入战壕短兵相接时,那就是最好的武器,攻下阵地后加固工事也用得上。”
“偷袭战,关键在偷。尽量隐蔽接近敌人,从秘道靠上去后,十几二十个炸药包朝战壕一扔,一个冲锋清理战壕里的残敌。白狗子打仗,不扛揍,炸药包一甩进战壕,他们不跑才怪,你作揖打拱请他们留下都留不住!”
哈哈哈……战士们都被钟山岳的乐观逗笑了。
夕阳西斜,暮云如火。
钟山岳领着队伍钻进了窿子。黑暗中,杨劲松走在队伍最前面,从那条他探出来的暗道,直插桃花仚主峰的另一面。
百十号红军战士突然出现在主峰阵地敌人身后。但是,还未等他们靠近战壕,主阵地侧冀两边响起“哒哒哒……”剧烈的机枪声,几十名粤军士兵从树枝掩盖的地下散兵坑中冒了出来。
糟了,反斜面设防!这是国军从未用过的新战术,但恰恰是对付偷袭的杀手锏!
钟山岳的心骤然往下一沉:遇上行家高手了!但战场态势已不容他多想,“拼了!”一声虎吼,拎起炸药包弯腰向机枪暗坑冲去。
所有的红军战士在钟山岳指挥下,以步枪火力作掩护,手持钢钎和炸药包,前赴后继杀向桃花仚主峰阵地。一团团火光在刚刚挖好的战壕中连续炸闪,红军战士寸寸逼近,悲壮的呐喊声如狂涛惊雷。
钟山岳和红军战士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支刚刚驻守到他们头上的部队,是粤军56师的一个连。而56师师部,新来了一位中将参议,正是他们过去的杨师长,那位被逼投敌的红军游击战专家。
廖承珠领着师政委率主力团终于赶到桃花仚,枪声早已停了,战场寂静无声。政委仰天长叹:战机稍纵即逝。这一仗,要是让钟山岳领着主力团上,非在敌人的铁壁围合上捅个天大的窟窿不可!
第二天,闻讯而来的粤军师管区司令上了桃花仚。
阵地上的惨烈情形让人震撼,一百多名红军头向山顶倒在阵地上,他们大部分衣衫褴褛,没有帽徽领章,脚上连双像样的草鞋都没有。大部分人手中也没有枪,只有一根钢钎。但是,他们却攻进了主峰山顶的战壕,防守的粤军一个连几乎全军覆灭,可以说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这位师管区少将司令无限感叹:“天佑党国!但凡红军人多一点点、火力强一点点,桃花仚必失无疑,委员长亲自指挥的铁壁围合将豁出个天大的口子!我们不知有多少将领军官要上军事法庭,要掉脑袋。”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自杀式进攻,这是一场军史上从未记载的战斗。
这场小小的战斗,引起的震撼和效果却是极其深远的。
战后,粤军师管区司令向主政粤省的陈济裳密报:铁壁围合到最后,红白双方必是鱼死网破之局!网可以从中央军处破,网眼绝不能开在粤军的阵地上。血拼十万红军主力,是粤军不可承受之重!鱼蚌相争,只有南京城里那位渔翁得利。
半个月后,红军主力开始长征,粤军主动让开通道,红军顺利过境,转战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