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的三七忌日。
昨晚就住在母亲家,因为今天有好些事情要做。
早晨,很早,和尚就来了。一个是一直来的钱和尚,他还带了个老一点的和尚。说是今天的功课很多,要了受身经。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写。
钱和尚应该是今天还有别家的事情,所以先找了个替身,他说他中午来。
点了蜡烛,点了香纸,和尚喊妹妹去磕头。以前这个是孝子做的,今天因为早,弟弟还没有回来,和尚就喊了妹妹去代替。
和尚让妹妹再到门口点纸,还说了两句什么话。和尚说了两遍,我都没有听清楚,只觉得有一个叫“来生来”,我一听就崩溃了。
一个铁的事实是,爸爸走了,今生缘分尽了。在卫生间洗脸,怎么也没法洗掉脸上的泪水。
中饭时钱和尚来了,和那个老一点的和尚一起念经,念的是什么我全不懂。第一次和尚在妈妈家吃顺便中饭,都是素菜。
父亲二七忌日前一天,大姐去太平禅寺给父亲超度,寺庙里的师傅说要父亲的五个子女七个七里都吃素,为父亲减罪,助父亲往生极乐世界。父亲生前是一个极勤劳极节俭极聪明智慧,几乎无所不能的人。父亲教子女工作要当工作做,常常检查我们的工作,常常问我这次学生考得怎样怎样,如果是考了第一,他和我们的母亲就会开心得和中了大奖一样。
这样的父亲何罪之有?要减什么罪?
细问,则说,是杀生之罪。
杀生?父亲在地里干活踩死蚂蚁虫子一定是有的。父亲买老母鸡从来舍不得拿钱给人家杀,都是回来自己杀,那么这个杀生之罪就成立了?
于是我们都吃起素来。我愿意相信有这回事,我们都愿意父亲早一点更早一点脱离苦海,往生极乐世界。再说,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吃荤的,这个与我不难。
只是又委屈了父亲。父亲生前最后的79天,一共吃了几次稀粥,几袋婴儿营养米粉,几回蒸鸡蛋,喝了几次果汁,历历可数。现在父亲走了,贡菜都要改成素的了,这让母亲和我们姊妹都有点接受不了。虽然,我们也都知道,这些只是仪式和形式,但是我们能为父亲做的实在太少太少。
下午二姐夫来了,栽大蒜,他说。
于是,我们都去了父亲的田里。父亲的田,一直是父亲和母亲种的,父亲为主,母亲协助。父亲的田我们一直希望他丢掉不种,但是父亲一直说不愿坐吃山空,数着日头等死,我们劝不住也就随他的心愿。
蹲在地里,把一个个大蒜瓣按下去的时候,我的泪又下来了。父亲走了,一个个都来栽大蒜了。父亲在时,有几个到地里帮过忙?
我也一样。儿子结婚生女后,几乎所有的精力时间都放在了孩子一头,最后一次陪父亲到地里干活是在去年夏天。那天母亲说你爸腰疼,腰疼还要干累活干重活,我就去帮忙了。
我其实没什么力气,但是绝不忍心看父亲一个人劳累,就想着能弄一点是一点。我按照父亲的指点,把堆放菜籽秸和荫子的那一块收拾出来,我用叉子叉,用手抱,拼了全力,眼冒金星,终于完成。然后和父亲一起拉绳抽行子,父亲抽行子我丢玉米种子,父亲说八寸到一尺一株,父亲说他就喜欢吃黏玉米糕,我说我也非常喜欢。有时候我也学父亲的样子抽行子,再丢玉米种子。父亲看了很开心,一个劲夸,没想到我家海兰还会种田呢。海兰是我的名字。我被夸得既不好意思又很得意,我说我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啊。
高中毕业以后,我是结结实实当了三天农民的,而那时我的父母都不种田,他们以缝纫为业,那时家里只有小菜地,那时农村还没有包产到户。
忙了几个小时我不记得了,只觉得热晕了,站不动了,也蹲不下了。但是父亲不回家我就要坚持,一直到把那点玉米种子全种完,父亲要我先回家,他再把那些农具放进工棚,回家。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带去的大蒜瓣就都栽完了。可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么人员密集地到地里帮过父亲,为什么等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来帮忙?父亲看不到了,父亲若是看到,他到底该开心还是难过?
回家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我流着泪和妹妹说这事,妹妹说早在那里打瞌睡的。她当然不是说我一个,她在说大家也许更是在说她自己。
我们都有工作,都过得不差,这是父亲最引以为豪的。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可以说都是父母给我们的,如果没有父母的培养,我们都不是我们。但是父亲最后得到的除了“儿女优秀,让他脸上有光”这个虚名,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医院的79天,父亲在重症监护室65天,两次出重症监护室到呼吸科各一周,第二次转呼吸科,父亲在纸上写,田不要。现在父亲走了,父亲精心呵护的田地,我们却不能不要了,那样更对不起父亲了。
其实这块地,在父亲出事前我们多次商议,怎样送人,怎样逼公家收回。父亲出事前两天,父亲和我们都一致想到交给二姐夫种,给二姐夫找个差不多的工作。二姐夫退休后在港口找了个3000块钱的工作,当时正好听说准备不做了。
父亲精心呵护的地,父亲不舍得白送人,只有送给家里人才心甘。结果这个计划刚提上议事日程,父亲就出了车祸。
车祸夺去了父亲的健康更夺去了父亲的生命,父亲不在了,我们要把父亲的地种下去,种几年不知道,反正现在不能丢,也不可以丢。
只是觉醒太晚,如果早一点围着父亲转,或许父亲怕影响了子女们的工作,也就不种了了呢。不种地就不卖菜,不卖菜就应该不会发生车祸,没有车祸我的父亲现在当然好好的。
父亲啊,是我们对不起您啊,您要是偶尔示示弱多好啊,您总说,小车不倒只管推,谁曾想到,您的小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轰然倒地。
父亲啊,女儿悔啊恨啊,为什么不早一点更早一点为您想啊?总觉得我父亲强壮着呢,总觉得这个老头厉害着呢,也怕您骑车不安全却从来不敢想您会遭此劫难。
父亲啊,您去了哪里啊,那里苦不苦累不累?电动三轮车多不多?您离它们远一点再远一点。
母亲说,您生前苦已吃尽了,去了那里就应该享福了,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
父亲啊,我亲爱的爸爸,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如果有我们还是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您哪怕只几天活着,带您去苏州,带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