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孩子上学途中
- Andrey Zvyagintsev 《回归》:寡言;不擅长隐藏感情;被小孩并不知道的这个世界伤害过了而呈现出一种线条的刚硬;不理会小动物似的软软的在路途中因好奇而耽搁、分心;以军事化的粗暴训练两兄弟独立。
- 我是不是希望将我想象的、期望的(也许是陌生的惊吓或恐怖、超出一个小孩能理解的艳异之景),塞进我孩子的上学途中?但是否我总陪在他身边,那冒险的、危险的时刻,那意外误闯的暗巷歧路,便总不会真的对他们打开?
- 陪伴者(如此惊惧或哀伤)
- 看着孩子没法像其他正常人一样坐车,甚至为此而毁掉了一整天的心情,无法好好上学,心里真是莫名其妙的悲痛。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吧,但是,这只是同一思维(或者情绪)模式的其中一个例子。基本上这就是他经验人生的模式。
- 如果这是他偏执的人生中唯一的快乐,我又怎忍心把他灭掉呢?
小说中的女神
- 古希腊剧场有所谓的deus ex machina,从机器来的神,本指那种把一切戏剧性难题都以神的介入解决掉的烂结局。那位扮演神的演员通常以机械吊臂从天而降。我不禁想,小说不就是那样的一台造神机器吗?
谈梦
- 有一些梦像水族箱泵的小气泡,好像我从年轻到现在都没停过,只是情节稍作修改而已。譬如在教室考试的噩梦,其他人全像昆虫摇着触须,沙沙沙写着……他站在我桌前,紧盯着,等待我像蝉展翼他立即螳螂扑攫。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近距离看到他西装裤的纤维织纹。这可能是我整个青春期压抑下来的恐惧矿层,非常深非常深的绝望。
- 我在那不是小镇而是一座迷宫般的城市迷路了。不断有新的情境将我愈扯愈远,不断有人因看透我烂好人脾气,把我带去医院的后巷,一间酒馆,或是他阴暗的小店,甚至一座庙里,一座图书馆里。感伤又不容打断地跟我说他们的往事,爱情史,这座城市的某些历史并不像现在那些为善的家伙说的版本。事情应该是怎样怎样的,层层累聚的阴影。我随和地任他们从这个聚会转到下一个聚会。他们全是有钱人,但我只是一个一贫如洗的求救的旅人。我哀伤地想:“我的女人在那荒凉的洞窟里等着我,她正一寸一寸地死去。”这样的梦,通常醒过来以后,要过了非常长的时间,我才仿佛从最冰冷黑暗的深海底,漂浮上来的一只沉船里的浮球。
关于原谅这件事
- 原谅这件事,必须是双方共同达成的。
- 阿伦特不是从宗教的爱出发,也不是从道德的善出发,去理解原谅这件事。她是从政治的角度,即是人的公共关系的角度,去看原谅。她认为原谅与人类行动的本质密不可分。行动的两大特征是“不可预测性”和“不可逆转性”,即是人一旦采取行动,无论目标是如何清晰、准备是如何充分,也必然陷入偶然性的局面,而且一个行动会自动引发无数的一连串的行动。在“时间”这个因素下,我们既没法对将来有任何把握,也不能推翻已经发生的过去。于是我们被困于不确定性(未来)和确定性(过去)之间,踟蹰不前,无法动弹。要面对行动的不确定性,阿伦特提出了“承诺”(promise),而对于不可逆转性,她则提出了“原谅”(forgiveness)。只有原谅才能解开人与人之间因为伤害和冒犯产生的仇恨死结。不过,阿伦特也承认,极端的恶是无法原谅的,例如纳粹大屠杀,因为这种罪行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道德的范畴。原谅是在人类道德关系之下才能发生效用的。
- 我有点奇怪佛教好像不怎么谈宽恕。作恶的人自有因果报应,当中的受害者似乎没有很重要的角色。善业和证悟也只是自己修行的成果,不依赖任何他者的宽恕和释放。....所以佛教是自救,基督教是他救。
回忆我的婚礼
- 习俗:要属龙的小男孩来帮滚床
- 我家这边人丁单薄,最乐的是我爸,迎娶那天他什么正经事也不干,要我去“公卖局”买一种金门陈年高粱酒,他把它们倒进两只大酒瓮里,婚礼晚宴,他就抱着那两坛酒去饭店,感觉要趁此一战拼倒他那些老头朋友。
- 我日后回想,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晚上,我的婚宴上,泄露出他进入阿兹海默症的秘密时光。……台下各桌不耐烦,又饿,整个礼厅充满了一种嗡嗡轰轰所有人在下面聊开,或玻璃杯碰撞的声音,那个集体浮躁的声音,几乎盖过我父亲拿着麦克风的演讲。当时我真觉得羞愧欲死。……那时,我父亲像个孤单的胖宝宝,满脸通红站那讲着,他陷在自己不知道怎么结束的演说。而站在他身旁的我妈,我老婆的爸妈,证婚人和介绍人,大家的脸都非常臭。站在台下的我(身旁站着一身白纱的新娘和小花童),我的脸就像要冲上去拿乙醚捂昏他。我父亲是个爱热闹的人,那时他已经退休多年,慢慢垮掉了,我的婚礼变成他人生最后一场站上舞台演重要任务的大戏(他自己的葬礼他便无法致辞了)。当然后来我也破后悔,其实我那时太年轻了,现在的我一定可以扛着全场的不耐烦,只要让老爸讲个爽,又如何呢?
那个晚上,如今回想,于我还是如梦似幻,像演一出超过我的能力、风格的戏,整个过程我只是怕出错出丑……我的超高肾上腺素似乎只为了怕让全场中我不知的谁谁谁生气。我说不出那里有一种非常电影感的悲哀。好像我这一生都在胡闹,连最震慑庄严的这场大戏,我也拼了劲做好它,但最终还是不知怎么搞的像个喜剧演员。
回忆我孩子出生的那一天
- 当肉身、身份(父母的儿女)和名字三者毫无间隙地重叠在一起,这时候一个“人”才正式诞生。所以,出生其实不是一刹那的事,而是一个过程。到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肉身、身份和名字又会再度分解。那时候,我们才能够看到人生的实相,原来是因缘和合的现象。也许我当天觉得的“有趣”,其实是一时间无法适应和合现象的心理反弹吧。
- 儿子出生当天的体验,注定不属于我和他的共同记忆。原来有些事情虽然一起度过,但记忆却是单方面的。我记得他的生,正如他将要记得我的死。
- ……也阳光地跟妻子说一些憧憬、期待的话,但心情上似乎是“这本必须赶在小孩出生之前拼完,小孩一出生我就别想这样任性地写了”,一种惘惘的威胁,书写的自由将被取走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