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年三十起了个大早,他撩开门房的厚棉帘子,走到灶房隔壁洗漱。半边房檐的冰溜子冻得晶莹,又被老油烟染的发黄。六爷记不清小咸阳上回下雨是啥时候了。这个七十七的老汉大冷的天曝着赤条条的脊背,在窖井前把自己拾掇的利利索索。他昨个在集上请剃头匠做了旧年最后一笔生意,现在的他毛发根根挺立着,在太阳下闪着凛冽的青光,精神的太太。正当他拿着那黑黄的旧毛巾擦脸时,冰溜子滴下来一滴正打到他露在寒风里的脊梁骨上。六爷打了个激灵:
“哎!适它妈!”
今天是个大日子。六爷对过年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了。同样的年关他过了七十六次。年关,就是那一晚上一秒钟,没甚过头。六爷在今晚和他的兄弟们要喝酒过年,这才是年里最让人期待的盛会。小咸阳村男人们过年的习俗是麻烦的。各家男人得从各屋带一酒一菜,在三十晚上天刚擦黑的时候赶到主家。西门房就在他们的喧闹中云雾缭绕酒气熏天。期间喝酒划拳,相互抬杠,始于新年问候,结束于嬉笑怒骂,最后睡倒一片,鼾声四起。
六爷给自己套上汗衫棉袄,拄起扫帚把前院门头扫的尘土飞扬。隔壁虫歌到门上洒水,见了六爷,凑过来拉话:
“六爷!你今起这么大早把屋拾掇的停停当当,晚上有事?”
六爷不说话,光是笑笑。他自己知道,今晚他兄弟七个要聚到一搭喝酒过年哩!他只是应和着虫歌,一下接一下,把土按住慢慢扫着----说到底,他今年都七十七咧,他有大把地时间去浪费在把事做细法上。他甚至幸灾乐祸的想着虫歌操劳了一个腊月,可虫歌的娃子还不知道回不回来,而他的几个弟兄,肯定会来。六爷就这么相信着,他甚至感觉门房的炉子火都红旺了。
虫歌见六爷不搭话,自讨了没趣,便也是不再提起此事,只是洒水。两个人便在这难得的寂静中沉默的劳作,沉默的想着属于自己那一点点的幸福。
虫歌的娃子几年前就进城去了,说是在家里种地没出息,要进城挣大钱去。三年回不来一次,留下老母亲一个人种着五亩渠南地。可就这五亩田,还是虫歌她男人修水库跌进水里淹死了才用命换来的好田。小咸阳是个说穷不穷说富不富的地方。北靠梁山南接平原,天旱,缺水,粮食难种,山上薄田纯靠挖井挑水浇地,山前的渠南地是唯一的好地段,靠渠水自流灌溉,渠水,就是从那羊毛湾水库引来的。虫歌浇地,是不要命的浇,支书说了她好几伙,虫歌振振有词:“当初你们把我男人拉工修渠,我如今用我男人的血浇我屋田,干你啥事?”支书语塞,从此便不再过问,虫歌浇地也浇的肆无忌惮,像示威,又像是炫耀。
可到头来,地里出的粮,儿子不回来,给谁吃呦?虫歌越想越难受,索性回屋关了大门坐在炕上,悲从中来,却又抓不住悲从何起,只得发愣。
六爷一整天都陶醉在将要迎客的喜悦中,他蒸了一锅馒头,每个上面都用红泥点了心。他炒了一锅绿辣子,拌上醋,用来就馍吃。他还简单的准备了几样菜,鸡蛋,西红柿,葱,花生,鸡。六爷前几天还去县里买了一条鱼。村子里的人都笑话老汉穷富贵,村子里哪里来的人做鱼?连会吃鱼的人都没几个,可老汉偏偏要摆这个阔,年年有鱼,鱼就是富贵鱼,兴旺鱼,是为了兄弟几个来年再聚的好兆头,一群宵小,懂个锤子,净喂了嘴!也怪不得六爷,全村没人做过这鱼鳖海怪,六爷年轻时也只在别人家席面上见过一条鱼,那条鱼年轻六爷没吃上,端到了主家上席的几个老人那里去,那时六爷就在心里种下了一颗吃鱼的种子。可临到自己吃的时候,六爷犯了难,这鱼,咋个做法?他顿时和鱼相顾无言,瞪起了眼,一对混浊带着点沙黄色的眼里,净是那条鱼可憎的嘴脸和嘲讽般突出的鱼眼睛。他突然想起自己该有个婆娘,起炊这种事,本来不该男人家操心,要有个婆娘,自己只用说“去,把鱼做好”,到饭点时前来验收便是,哪用得着这许多作难。眼见时间来不及,六爷便把那条鱼扔进了锅里,也罢也罢,就图个彩头,又没说非要吃这,时辰到了捞起来放盘子里装个样子算咧。
太阳升起,渐趋落下,而六爷也端着小板凳走到门口,他的兄弟们就要来了。
“老大肯定是不会来了”六爷数着点着,毕竟老大死了,走的早,也没什么可以叙述的情节,无非就是人老得病,家里没钱便从医院抬了回来,那么大年纪个人躺在床上干喘气每日疼着喘着等着走。子女?子女也没钱,把自己养活不吃父亲的老本就算尽孝了。一个年轻时做了猎人的好汉,一个抄着猎枪带着六爷打死过老虎的勇士,却不想到头来病死、熬死在自己那张破炕上。世道是好世道,可摊不到好人头上来。六爷这样想着,看着太阳又下去了一点。 “老二老三,那肯定也来不了,走了这么多年了,自己连坟都没法扫,也不知道埋哪了,这兄弟俩参军去朝鲜报国,把自己报进去了,也算好汉”
六爷给兄弟俩做了个历史定性,却不再谈起。实在没脸谈,六爷眼睁睁看着兄弟两个的老母亲饿毙在路旁,自己却无能为力。不是不把兄弟当兄弟,六爷当时还是六子,就躺在老母亲附近,也是饿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远处一阵声响,六爷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城里来人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身,证明自己还没死,来人将他搬上了车,发了他一个渣饼,六爷想努力把渣饼掰一小块扔给远处的老母亲,却连手都抬不起来。他给车上的人点着那里还有个活口让发个饼,车上那人也不知没看见还是当没看见。等过几天他匆匆忙忙赶去的时候,老人家瞪大了眼望着自己被拉走的方向,死不瞑目。六爷当初十几岁在外面混荡没饭吃的时候,这老母亲把他当自己亲儿子养,六爷才能活下来和老二老三成了兄弟。结果人家有难,自己倒力都出不上。刀劈斧削沟壑纵横的脸上,泪珠滚滚而下,拉过那一道道岁月的沟渠,洒落在地上,荡起灰尘。六爷吸溜一声鼻子,用手背划拉划拉眼睛,又望着只剩一片云霞的太阳。
“老四,读书人,这个我记得最清楚了,这个肯定能来!他不是在县里当教书先生嘛!”六爷总算是回想起了让人兴奋的老四。老四从小就是个聪明脑子,当年读书的时候就老四没挨过批评,唱歌也好听,字写的也好看,还懂玩。去了城里一趟,老四回来教会了全村的娃们叠纸飞机,娃娃们天天缠着先生要本子纸。后来老四学的好,被送去了县城读初中,再后来又去了省城读高中。可一到过年老四一回来,就没人听得懂他叽里咕噜说啥了。什么专政什么修正,什么自由。从那时起,六爷就不认识以前那个活泼的老四了,老四天天苦着一张脸,圪蹴到门口吃烟。节后老四去了县上,据说是做了教书的先生,也不知今年回来不回来,反正几年多没音信了。
六爷挨个把这些兄弟们数落了一遍,一个个的缺点优点,干了些啥见不得光的事,哪些是伟岸大丈夫,算得一条好汉,他仿佛小咸阳村的历史学家,在点评着村里古今中外的风流人物,在还原兄弟们并不波澜壮阔的一生。 时侯晚了,晚了,席面就要开始了,六爷的家里并非空空荡荡,桌上一桌的好菜,酒杯里是过去舍不得喝的好酒,杯里映着房顶条形灯的白光。 六爷收起了小板凳,走回家里,他知道,今晚大家都来了,人齐了,要开席了,这可是席面,时辰容不得差错。 开席了,六爷提溜着一个小酒壶和一个小杯子,挨个敬了酒,他喝一盅,杯子里的酒便要往地下倒一盅,这是席面,要按顺序喝,六爷喝光了属于自己的酒,屋子里也酒气冲天。六爷知道规矩,弟兄们已经走了的,也要在底下喝下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杯,不能乱套。这是六爷少有的狂欢,是他盼了一年心心念念的兄弟之宴,在氤氲的酒气里,在朦胧的泪眼里,他看到了自己和兄弟们曾经辉煌而光荣的岁月,老大矫健地穿行在沟壑之间,老二老三胸戴红花坐上了军车,老六老五和他被带去修着水库最后却掉进去没了影踪,还有老七,那个最傻的老七,六爷看见了他顿时破涕为笑,这狗东西饿极了抢了别人的渣饼吃,竟把自己活活噎死在柴草堆后面。六爷顿时转过头去和老四笑作一团,“你说,这是啥事嘛!”,老四也哈哈大笑起来,可六爷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老四,几年前就死了,在城里被人打死了。 今晚的席面,只有六爷一个人。
可兄弟们总是团聚了,在六爷的心里他们又走在了一起。
隔壁放炮了,虫歌儿子今年回来了,发了财买了炮,夜里放,好不风光。
老大拍拍六爷的肩膀:“六子,你这有酒有肉,怎么不给兄弟几个发烟?”六爷终于回过神来,擂了老大一锤,呵呵呵地笑了“你他妈就知道抽烟,怪我,没安顿好。你们赶紧吃,我去给你们拿烟,一起抽一起抽,边抽边谈。这么好的鱼呀肉呀,你不要浪费,赶紧吃!” 年关过了,席面也结束了。星星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凄清,仿佛这黑色的夜空凝滞了,把它们冻死在了黑幕上。
第二天,人们发现六爷死了,煤气中毒,穿着好衣服躺在炕上,齐齐整整,鱼缺了一口,也不知谁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