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白先勇先生的《树犹如此》,心情有点复杂,是雷雨滂沱前暗云翻涌般的沉重,是夏日热浪里一口香茗般的惬意,是大浪淘沙中遇见金粒般的惊喜。
白先生的这篇文章,是纪念已故爱人王国祥的。
文章并没有提到爱情、承诺、怀念之类的字眼。只是好像一个昔日穿越战火的老兵,几经生死,多年之后,跟隔壁邻居讲当年荷枪实弹匍匐生死的年岁,他絮絮叨叨,继而吸了一口旱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又眯着眼睛,克制而冷静地继续。好像是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并不能牵扯出太多情绪了。
可是那清晰的、准确的描述——哪怕是之于一草一木的摆放位置,都会令你感受到这个故事的沉甸甸。像是冬日里被浮油遮盖的一锅汤,你看不到热气,却灼热得超乎想象。
回忆像一架摄影机里的镜头。从后院西隅两棵意大利树开始回放第一个镜头。树是长在南欧地中海的品种,混在一堆南加州的树品里,皆不相类,却生长得挺拔俊秀。
白先生将镜头一转,想到当时刚接手这房子的后院,前屋主留下了白先生并不喜的常青藤、雏菊、罂粟、木槿等。而要除去这些,是个浩大工程。还好王国祥先生陪他去旧迎新,去芜存菁。
那时他们早起劳作,日沉而息,余晖里,草坪中,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仿如昨日,历历在目。
闲暇时刻,共赴码头,携蟹而归,共食蒸蟹,岁月静好。
两人将院子种上满目茶花,茶树碧亭亭,茶花色缤纷,风情别样。
继而是两人的人生际遇。白先生十七岁认识王国祥,默契始于少年时代。白先生从成大水利系重考到台大外文系。王国祥从成大电机系转考到台大物理系。当年转学、转院、转系,都是难如登天的事情,尤其是台大,而他们偏偏做到了,想想这里头有多少来自彼此的力量和勇气呢。两人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当发现理想偏于真正所喜时,毅然决然,重头再来。两人的性格际遇都是十分相投的,这是多么难得。
白先生大学办《现代文学》杂志,王国祥查出“再生不良性贫血”——一种目前不能治愈的病,他仍然抱病帮白先生拉订户,拿奖学金“经援”快办不下去的杂志。
他至始至终支持白先生的理想,堪称灵魂伴侣,白先生也为他没有在物理理论研究这条路走下去而深感遗憾,就像是为自己痛惜一样。
当年的病被压下去了,是劫后余生。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体内的妖怪又突然醒来,张牙舞爪,不让人安生。
白先生为他千里迢迢各地求医。白先生眼里,王国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直言直语、耐力惊人。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在病痛里一点一滴耗尽,使人一筹莫展,使相信人定胜天、逆数而行的白先生不得不屈服于人生大限,是挣扎而绝望的心路历程。
吃药就医后有暂时的人为的安康,他们没有暮霭沉沉,而是苦中作乐,去喜爱的饭馆吃一顿,去租录影带回去看,在东拉西扯的故事里短暂地忘却疾病的痛苦。
原以为人生如寄,他将与白先生守望互助,患难与共,却奈何命途多舛,天公作怪,王国祥先一步离开。
苍苍碧园,已成废墟。潦草一阵子,重头收拾起。春去秋来,茶树成林,花开满园,春日负暄,品茗阅读,万物如初。只是,只是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楞楞空白,是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一如白先生心里那个巨大的缺口,今生今世,是无法合上了。
可纵使缺口再大,心再沉痛,这一生,幸好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相守过,就像那院子,虽然苍夷过,但是重要的是它曾苍苍翠翠、丰蔚秾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