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元霞
天脑三部曲:
未来科技的真正潜力并不在于改变什么车辆或武器,而在于改变智人本身,包括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欲望。
——引自《人类简史》
这个夏天格外热。
窗外,知了一声声聒噪。那声音隔着窗玻璃,少了几分锐利,却添了一重闷钝,仿佛有人抓了一团破絮,兜面掷来,粘在脸上身上,拂之不净,令人心烦。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落在了案头那张泥金小笺上。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写信,而用毛笔写在这样古雅的信笺上,在他认识的人中,也只有他们俩了。
“苏妹如晤:
一别数日,甚是牵念。《飞絮图》收悉。妹妙笔丹青,令吾叹服,题诗其上,实乃吾之幸也。
天气暑热,望妹妥为将息,善自珍重。”
字是秀丽的簪花小楷,温雅中透着三分遒劲,是兄长一贯的风骨。若不是流苏误将此信夹入他的研究资料中,他也好久不曾欣赏这样的书法了。
他将信读了三遍,泥金小笺上被捏出了淡淡的指印。他们之间一直有笔墨往来,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然而,看到字里行间他们这样兄妹相称,殷殷相嘱,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和兄长、流苏是不一样的——在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就成功接受了第一代苏吉莫托基因理疗法[1],重构脑神经网络,大大提升了思维神经细胞在大脑中的占比。因此,他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
他应该感谢这份罕有的幸运,别人费尽心力才能攀上的巅峰,于他而言,如践平地。记得儿时,兄长修习书法,经年累月,终于在一次全国少年书法比赛中夺冠,这让母亲很是欣慰。母亲不知道的是,其实那些运笔之道,他耳濡目染,早就烂熟于心。一日,他提笔写了几个字,拿给母亲看。
“母亲,我的字写得好吗?”
“好,很好。”母亲温柔地赞叹着,却没有太多意外与惊喜。
“比起兄长如何?”
母亲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若论字体端庄秀丽,他远不及你。你的每一笔每一划,都那么纤秾合度,错落有致,符合最精确的黄金分割比例,犹如教科书一样完美。”
他静静看着母亲,等待她没有说完的话。
“至于你兄长的字,在同龄人中已是翘楚,但相比你而言,却只能算稚气未脱。而且,他的字,总与他心意相连,喜怒哀乐,流诸笔端,胸中沟壑,见于方寸,无法如你一般,心无波澜,一切皆以美学原理为准则,臻于完美。”
“然而,你兄长缺少的是火候与阅历,若勤加练习,假以时日,自会有所进益。而你……”
母亲斟酌着,不再说下去,而是从案头取出一幅卷轴,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幅《寒食帖》。上面的字,他一眼看去,实在不敢恭维。那杂乱的毛笔线条,包含着无以宣泄的委屈和愤懑。抑郁、不甘、恐惧、犹疑,无数破败的情绪,在字里行间拥挤着、叫嚣着,让他难以适应。
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温言道:“字如其心,书法和任何一门艺术一样,都是内心的表达。你看这幅《寒食帖》,毫不俊挺秀美、赏心悦目。然而正是这些仿佛被碾压过的字,道尽了作者的卑苦与煎熬,也成就了它的千古流芳。这种挣扎,来源于对生命的爱;这种痛苦,反衬着幸福的可贵。所有这些情绪,虽然破败丑陋,却犹如铜像上的斑斑锈迹,是岁月风雨的痕迹。不要去排斥它、压抑它,学着去宣泄它、化解它。因为有了这些,生命才丰满而真实;学会与它们共存,你才能与世界共存。”
那天,直到最后,母亲都没有再提他的字。但他知道,对他那么完美的书法,母亲是不认可的,一如他不认可母亲的观点。当时,作为第一批极少数成功接受了苏吉莫托基因理疗法的天才少年,他已经加入了世界上最顶尖的科研团队,致力于大脑改造技术的研究完善。他们正在研发的第二代疗法,不仅能进一步提高大脑思维细胞的占比,还将建立数字化神经传送通道,使大脑能够对接云端数据库,将兆兆亿字节的资源纳为己用。如果这一步变为现实,将赋予人俯视众生的神通。当三千大千世界尽收眼底时,那些无用的、根源于人类卑微而有限的生命的情绪,是必然也必须要被淘汰的。这是他的使命,也是母亲永远无法理解的境界。
后来,他遇见了流苏。流苏出身书香,善舞。这种结合,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恰如她的名字,静则温柔娴雅,动则灵性飞扬。这种美让他沉醉。对他,流苏也是倾慕的。然而,他无法确定的是,这种倾慕,与流苏和兄长之间的亲近有什么不同。因为自幼熏陶,流苏于书画一道也有涉猎,闲暇时喜爱作画,每有新作,必送兄长品鉴,甚至请兄长题写一二。而一向吝惜墨宝的兄长,对这个弟妹也青眼有加,不仅来者不拒,兴之所致,还会将自己于书画一道的感悟体会,用字字千金的书法,写成一封封书信。两人笔墨往来,亦师亦友,几乎无话不谈,反倒显得他有些多余。
想到这里,他越发烦闷,索性丢下案头工作,出门办点事。
晚餐前,流苏打来一个电话,晚上演出之后,要去兄长住所取一样东西,会晚点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她话语中掩饰不住的神秘与小得意。明天是他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流苏总要别出心裁,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今夜晚归,大概也是与此有关吧。
夜幕渐深,窗外的鸣蝉终于偃旗息鼓,虽然偶有孩童纳凉嬉闹的声音传来,却被厚重的玻璃挡在屋外,飘忽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屋子里静谧得没有一丝活气,他一目十行,浏览着团队最新的研究报告,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无声的滑动着,一夜未眠。
早餐时,播出了一条新闻。本市一位著名书法家昨夜在加油站附近遭遇枪击,不幸罹难,同时遇害的还有同车一位青年舞蹈家。新闻提醒广大市民,最近本市某些区域犯罪活动猖獗,民众在经过上述区域时,务必注意出行安全,少作停留。
他滑动屏幕的手指微微一顿,但也就那么几秒钟。这几天研究进度有所放缓,他必须赶在今天日落前,完成所有研究报告的汇总分析,为下一步突破找准方向。
接下来几天,他异常忙碌。研究到了关键期,作为团队骨干,他事必躬亲。同时,因为兄长和流苏的意外离世,作为他们唯一的亲人,他必须抽出时间,数次到警局做笔录,为案件的侦破提供线索。
几天后,他去兄长的住所收拾他的遗物。那也曾是他儿时的住所,一切都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临窗一张花梨木书桌,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几方宝砚置于案头,笔架上挂满了各式毛笔。书桌正中,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幅卷轴。
展开卷轴,那是一幅流苏的自画像。画上的流苏,凤髻蟠空,霓裳广带,凌风而舞。整幅画轻盈流畅,气韵天成,可见颇费了一番心力。画的右上角,兄长用他最精妙的书法,题着四行诗句: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卷轴之下,附着一张泥金小笺:
“苏妹如晤:
受妹之托,为《飞絮图》题诗数句,共贺吾弟生辰。吾弟质朴讷言,于学问一道,苦心孤诣,然于世情,未免清冷少欢。吾身为兄长,未能有寸益,尝引为憾事。幸得妹钟灵毓秀,如花解语,相伴左右,此乃吾弟之幸,亦吾之愿也。
衷心祈愿妹与吾弟永结同心,万千珍重。”
窗外吹来一阵风,细细碎碎的,撩动着桌上的宣纸。那悉索作响的声音,犹如一只铁篱笊,在他的心上来回挠着,带出一道道血痕。
他知道,兄长那晚会驱车去观看流苏的演出,演出结束已是深夜,兄长必定会与流苏同车返家。沿途数个加油站,唯有一家营业至深夜。
他清楚,今年以来,金三角地区连续阴雨,罂粟收成减半,毒品价格高企,一些瘾君子狗急跳墙,夺财害命的案件有所上升。而那个加油站所在的区域,正是毒品交易高发区。
他还知道,那个区域的巡警,那天夜里会提前下班,陪伴明日高考的女儿。
所有这些散乱的、旁人无法获知或根本不会留意的信息,对能够调用云端资源的他而言,是那么一目了然,环环相扣。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在那天下午,借了兄长的车,办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在油量所剩不多时,开了回来。
一切都是巧合。他只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放飞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就此改动了命运的轮盘。
他难以启齿自己的猜疑与妒嫉,因为这等于承认了他的弱势与无助。
他无法选择信任与放手,因为这根源于人的无知无奈,危险而盲目。
他不是因为冲动,因此也绝不会悔恨。他所领导的科研团队,即将研发出第三代苏吉莫托基因理疗法。原先基于对受精卵进行改造的方法,只有五千万分之一的成功率,而第三代疗法,将通过基因编码嵌入的方式,实现超级智力的代际遗传。也就是说,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与同样经过大脑改造的天才女性结合,生下同样惊才绝艳的后代。他将成为人类踏上神坛的第一代,而流苏终将走出他的生命,无所谓何时,无所谓何种方式,
然而,还是有那么一两滴眼泪,顺着双颊流了下来,落在卷轴上,落入女子的眼中,晕染开来,模糊了她的面容。
他还记得这四句诗。这其实只是半阙《西江月》,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中,并不起眼。那是他第一次与流苏相遇,一场青年才俊联谊会上,他正百无聊赖,却发现刚刚在台上舞完一曲《飞天》的女子,恰恰坐到了自己身旁。一向寡言的他,竟生出三分倜傥之心,随口吟出这半阙《西江月》,惹得她羞涩低头,难掩欣喜。相处这些年,流苏一直以为是他作的,而他也从未解释过。
他还记得那没有吟出的后半阙: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尽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从此,这世上,果真只剩他,深院月斜人静了。
[1]这里借用了特德·蒋的科幻小说《人类科学之演变》中的概念。
(本篇完)
天脑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