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会恨一个人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忘了,最初是因什么而恨。
那好像是一个晚秋清阴的早晨,八点半,下沉式广场里边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只有星巴克门口有遮阳伞的藤椅上可以小坐。
小雨又落了起来,纷纷杂杂。遮阳伞笼罩之外的浅色石板路,开始积累起一点一点深色的像素。这深色的像素很快变得密集,拥挤,浓稠,继而开始流淌。
一个身穿不太合体西服的男人,坐在右边隔座的藤椅上,他左腕上的手表表盘大得出奇,但是他的脸却坑坑洼洼布满痘痕。为什么要用“但是”?你心里一迟疑。大大的表盘和有痘痕的脸之间,有什么转折关系吗?男人没有在玩手机,在他的视线尽头雨水积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新落的雨又在水洼里打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你顺着他的视线找寻了一会儿,并未发现这雨点打击的水洼里,究竟有什么会比抖音换装秀BGM激发下的年青女性还要诱人。
裤腿下露出的脚踝开始感到一丝冰凉。雨点越来越大,开始侵入到你落座的那一小块干燥地盘,遮阳伞上流下的雨帘,也渐渐连成了一线。
你并没有看那一条条雨帘上怎样在风力下左右摆动,那是你很久很久以前才有过的兴趣。你在注意的是雨帘怎样落在浅色的石板上。在那些噼啪声此起彼伏的地方,水洼就像黏重的砂泥,被一个个小而透明的炸弹炸开来,崩出一个个坑穴。坑穴四周的砂泥慢慢地向中间围拢,但是未等合围,又被新的炸点溅起。雨帘最密集下落的石板,那一处现在却是最干燥的。
恨意,就在这时没来由地涌起。就像黏重的砂泥缓缓地围拢,让陷入其中的你无法呼吸。
喘息间,你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你以为顺着那股浓重的恨意,一定能找到一根刺人的藤,一条苦涩的根,和一颗剧毒的核。
然而你没有找到,那浓重的恨意就像幽灵飘荡,只有若丝若缕的一线,通向一个你大概率已淡忘了的时代本身。
你果然再也不记得恨之所起。
这浓重的砂泥也终究没能把你围困,它缓缓地聚拢,却被一个个现世的炸点轰开飞溅而去——微信里的工作信息,咕噜噜的饥肠,爱人发来的孩子的糗事,还有裹着小风衣光着双腿在广场瑟瑟穿过的美女。
是的,太遗憾了,那个人,你竟忘记了你恨他的原因,他所在的那个时代,还有他的事迹。
既然这样,你开始想,是不是就可以淡然地经过那个校园,那条街道,那家公司,或那个城市,淡然地看着一个个他从你身旁侧过?
不不不,你使劲摇头,打消掉那个念头,光是那张脸,就足以让你满腔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