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归途、归途
正厅里,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空气。王氏夫人揉着太阳穴,眉宇间尽是疲惫与厌烦,对坐在上首、面色同样阴沉的张之谦叹道:“老爷,当初真不该听信那孙管家的话,惹来这样的麻烦……那李王氏,简直是个泼皮无赖!堵在门口那般哭嚎谩骂,满嘴污言秽语,府里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街坊四邻,指不定怎么嚼舌根呢!”
张之谦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磕碰桌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他清癯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孙管家确实欠考量了。只说是找个老实本分的乡下丫头,图个清净,谁曾想……根子歪了!” 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这样的门户,沾上便是甩不脱的麻烦。那李王氏今日敢来闹,明日就敢来讹!”
孙管家垂手立在一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大气不敢出。
“那……老爷,您的意思是?” 王氏看向张之谦。
张之谦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是麻烦,不如断个干净。当初是典契,十年为期。如今不过半年,她娘便如此不堪,可见这丫头留在府中,日后是非不断。” 他对孙管家吩咐道:“你明日,亲自带那丫头回李家洼一趟。告诉李王氏,张家仁义,念她家中艰难,这丫头……我们不留下了。那三十两银子,也不必归还。权当是张家资助她们母女度日。若那丫头愿意跟她娘过活,从此两清。若她还想回来……” 张之谦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也由得她。只是,从此便只是府里签了死契的粗使丫头,再无他话。”
王氏眉头舒展。孙管家暗叹一声,躬身应道:“是。”
次日清晨,青布小骡车驶向李家洼。穗儿心中忐忑,藏起几个铜板,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娘是不是后悔了?日子是不是好过了?
然而,破败的土坯房内,李王氏正与一地痞喝酒划拳,屋内脏乱空荡,比半年前更甚。孙管家说明来意,强调“三十两不必还”、“穗儿可留下团聚”。
李王氏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变色:“送回来?空着手?三十两早没了!地要种,屋要修,哪样不要钱?张家想一脚踢开?没门!再给三十两!不然告你们强占民女!” 她叉腰怒骂,唾沫横飞。
孙管家脸色铁青:“休得胡言!张家仁至义尽!这丫头,张家不要了!” 说完拂袖而去。
李王氏追骂无果,转身揪住呆立的穗儿,指甲深掐:“赔钱货!扫把星!在张家屁用没有!钱呢?废物!” 邪火攻心,她猛地将穗儿推出门外,摔在泥地里:“滚回张家去!讨饭也别回来!老娘当没生过你!” 破门“砰”地关上,门栓落下。
穗儿趴在冰冷泥地上,身后是紧闭的、彻底抛弃她的家门,前方是绝望的归途。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她默默爬起,拍掉泥土,擦净脸颊,一步一步,麻木地走向张府。每一步,都踏碎了她最后关于“家”的幻梦。
当穗儿满身尘土、眼神死寂地出现在张府侧门,低哑地说出“我……没地方去了”时,开门的仆役也怔住了。
孙管家复述了李家洼的遭遇。张之谦冷冷挥手:“既是她自己要回来,又无处可去,就按之前说的办。签死契,只当粗使丫头。以后她的事,不必再报。” 王氏眼皮未抬:“既是死契,规矩更要严些,莫再生事。”
一纸冰冷的死契,按下了穗儿鲜红的手印,彻底锁死了她的余生。从此,“侍妾”的名头烟消云散,她成了张府最底层、签了卖身契的粗使丫头。陈嬷嬷的使唤责骂变本加厉,仆役们的白眼欺凌肆无忌惮。活计更重更脏,饭食更稀更冷,睡觉的角落更阴更潮。
穗儿彻底沉默了。那双曾有过希冀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只剩下空洞的顺从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她不再想十年,不再想嫁妆,更不去想那个将她推入深渊又狠狠丢弃的“娘”。李王氏如同沉入臭水沟的石子,再无音讯。是死是活,无人知晓,亦无人关心。对穗儿而言,“娘”已经和那扇紧闭的破门一起,死在了那个绝望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