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刃 第十章

死寂,是被炭盆里银炭一声轻微的“噼啪”打破的。

苏婉微的笔尖悬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心”字最后一钩上,凝滞不动。方才长史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明显涟漪,却在湖底深处搅动了汹涌的暗流。冬狩、精锐护卫、王府守卫调动……每一个词都重重敲在她的心鼓上。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若有若无,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测试着她最细微的反应。她必须稳,必须像一潭真正死寂的水。

笔尖终于落下,完美地收束了那个“心”字,工整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萧执收回了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中的公文。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纸页翻动和笔尖沙沙的声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待从未发生过。

然而,接下来的半日,这书房的寂静被频繁地打破。

先是兵部侍郎匆匆求见,回禀西郊大营春操事宜,言语间对摄政王的安排无不凛遵;接着是户部尚书捧着厚厚的账册而来,商讨来年漕运开支,每一项都需萧执首肯;甚至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边镇节度使的心腹参将,风尘仆仆,带来军中密报,声音压得极低,苏婉微只零星听到“羌部异动”、“粮道”几个模糊的字眼,萧执的眉心也随之蹙紧。

她始终垂着头,一副心无旁骛抄写经文的模样,耳朵却将那些对话、那些称谓、那些或急切或恭谨的语气,一一捕捉。她看到那些在朝堂上也算有头有脸的官员,在萧执面前如何屏息凝神,如何因为他不经意间敲击桌面的一个停顿而冷汗涔涔。她看到权力如何在这里无声地流淌、汇聚,最终全部汇于书案后那个男人掌中。

他处理事务的速度快得惊人,判断果决,往往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定下方向。恩威并施,赏罚分明。面对兵部侍郎时,他对顺利完成春操的将领不吝嘉许;面对户部尚书时,他对一笔含糊不清的款项追问到底,迫使其冷汗淋漓地承诺彻查;面对那边将心腹时,他神色凝重,下达的指令却清晰冷酷:“增派斥候,摸清羌部底细,若真有异心……你知道该怎么做。”

每一个指令,都可能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

苏婉微的心,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中,却慢慢滋生出一丝异样。她忽然有些理解了萧执为何要她抄写那些法家兵书。在这漩涡中心,天真和仁慈确实是催命符。他或许不是在戏弄她,而是在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给她一件在这吃人地界活下去的武器。

只是,这武器,首先对准的,或许就是她自己。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竟零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为炭盆添了新炭,又为两人换上了热茶。

茶香袅袅中,萧执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闲聊:“《金刚经》抄了这些,可知何为‘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又来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考问。

苏婉微停下笔,垂首恭谨应答,声音依旧带着刻意维持的平板:“回王爷,是说佛法尚且不应执着,何况那些并非佛法的外道邪见。”

“依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萧执并未看她,指尖掠过茶盏温热的杯壁,“‘法’是路径,是工具。渡河需舟,上岸则舍。若执着于舟,便是迷障。治国、驭人、乃至……复仇,”他微微停顿,苏婉微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皆需依‘法’,但若被‘法’所缚,看不清最终的目的,便是愚钝。”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沫。

“譬如眼下这场雪。农户见之,忧心冻毙禾苗,是灾;孩童见之,可堆雪嬉戏,是乐;边关守将见之,恐羌骑借雪偷袭,是危;本王见之……”他语气微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不过是场雪,该来的总会来,应对便是。”

“所见为何,取决于你站在何处,所求为何。”他收回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沉,仿佛要看到她极力掩藏的内心深处,“你的心,若只执着于眼前是灾是乐,是恩是仇,便永远只能是被风雪驱策的牛羊。”

“抬起头,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和真正该去的方向。”

苏婉微依言抬头,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一刻,她仿佛感到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似乎她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挣扎,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是在点拨她?还是在警告她?

她慌忙又低下头,心跳如擂鼓:“妾身……愚钝。”

萧执不再言语,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雪,渐渐下得大了些,簌簌地落在窗棂上,积起薄薄一层白。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人似乎有些犹豫,未立刻通报。

萧执眉峰微蹙:“何事?”

门外是王府管事恭敬却带着一丝为难的声音:“回王爷,是……苏夫人来了。说……说是一定要见王妃一面,送些冬衣。”

苏夫人?她的母亲?!

苏婉微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瞬间失血苍白。母亲!她怎么来了?萧执怎么会允许她进来?

她倏然抬头,看向萧执,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祈求。

萧执面无表情,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了苏婉微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带了一丝极淡的审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让她去偏厅等候。”他最终淡淡吩咐道。

“是。”管事的脚步声远去了。

苏婉微的心却悬得更高。偏厅?不是这里?他不想让母亲看到她在此抄书的情形?还是……另有原因?

“去吧。”萧执重新拿起一份公文,语气淡漠,“一炷香。”

他竟准了?如此轻易?

苏婉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了一瞬,才慌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裙摆带倒了旁边的笔架,几支笔滚落在地,发出凌乱的声响。她也顾不上了,匆匆屈膝行了个礼,脚步有些凌乱地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萧执依旧坐在案后,垂眸看着公文,侧脸冷硬,仿佛刚才那个准她见母亲的人不是他。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模糊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更加莫测高深。

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门外侍立的侍女沉默地在前引路,不是回静梧苑的方向,而是通往另一侧的偏厅。

偏厅里烧着地龙,比书房暖和许多。苏婉微一进门,便看到母亲穿着半旧的靛蓝色棉裙,外面罩着一件颜色黯淡的斗篷,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厅中,形容憔悴,眼角眉梢又添了许多新纹。

“母亲!”苏婉微喉头一哽,快步上前。

“微儿!”苏夫人看到她,眼圈立刻红了,上前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声音哽咽,“你……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我听说……我听说……”她语无伦次,眼泪滚落下来。

“我没事,母亲,我很好。”苏婉微强压下心头的酸楚,挤出一个笑容,反握住母亲冰冷粗糙的手,“王爷他……并未苛待于我。”她目光飞快地扫过引她来的侍女,那侍女垂手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木雕。

“那就好,那就好……”苏夫人喃喃着,将手里的包袱塞给她,“天冷了,娘给你做了几件厚实衣裳,还有你爱吃的桂花糖……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她说着,又忍不住落泪,“家里……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只需……只需顾好自己……”

苏婉微知道母亲是在强颜欢笑,苏家如今门庭冷落,父亲还在狱中,怎会“一切都好”?她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指尖感受到母亲粗糙的针脚和冰冷的体温,心如刀绞。

“母亲,父亲他……”她压低声音,急急问道。

苏夫人却猛地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眼神闪过一丝惊恐,飞快地瞥了一眼门边的侍女,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平稳:“你父亲在狱中一切都好,有老仆时常打点,你不必担忧。王爷……王爷肯让我们母女相见,已是天大的恩典,你要谨守本分,尽心侍奉,莫要……莫要再惹事端,切记,切记啊!”

母亲的话语里充满了恐惧和小心翼翼的告诫,仿佛生怕她再行差踏错,招来更大的祸事。那日回门,萧执轻描淡写却足以让苏家万劫不复的警告,显然已将母亲彻底吓破了胆。

苏婉微看着母亲惊惶的眼神,所有想问的话,关于父亲案子的疑点,关于那丝帛,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她只能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女儿知道,女儿一定谨记母亲教诲。”

母女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的压抑。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瞬,门外便传来了侍女平板无波的声音:“王妃,时辰到了。”

苏夫人身体一颤,慌忙松开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强挤出笑容:“好,好,娘这就走了。你……好好的。”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充满了不舍、担忧和无法言说的痛苦,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跟着候在门口的管事,快步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苏婉微抱着那个冰冷的包袱,呆呆地站在偏厅中央,看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王妃,请随奴婢回书房。”侍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情绪。

苏婉微麻木地转身,抱着包袱,跟着侍女往回走。脚下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母亲那惊惶的眼神和压抑的哭泣声不断在她脑中回响。

回到书房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才推门而入。

萧执依旧坐在案后,姿态似乎都未曾变过。听到她进来,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见过了?”

“是。”苏婉微低声应答,走到自己的小案前,将那个包袱轻轻放在脚边。

“可还安心?”他又问,笔尖未停。

苏婉微沉默了片刻,才道:“……安心。”声音干涩。

“那就好。”萧执不再多言。

苏婉微重新坐下,拿起笔,却久久无法落笔。母亲带来的温暖和牵挂,与这书房的冰冷和压抑形成了剧烈的冲突。袖中那方绢帕冰凉的触感再次清晰起来,与他方才那句“抬起头,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交织在一起。

他准她见母亲,是为了施恩?是为了让她安心做棋子?还是……真的有那一丝难以察觉的……?

她不敢想下去。

目光落在脚边的包袱上,母亲粗糙的针脚勾连着深蓝色的布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摩挲着那细密的针脚。

忽然,她的指尖在包袱皮一角不起眼的缝合处,触到了一小块异样的硬度。非常细微,像是多缝进去了一小片什么东西。

她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母亲刚才异常的神情,那些刻意提高音量的、听起来满是恐惧和告诫的话语,还有那紧紧捏她手的力道……

一个荒谬的念头窜入脑海!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后的萧执,他正专注地看着一份地图。她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弄着那处异常坚硬的缝线。

线头被挑开一点,里面露出了一角极薄、几乎透明的……桑皮纸?

她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手下动作更快,却又不得不极力控制着幅度,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终于,那一小片被折叠得极小的桑皮纸被她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迅速卷入掌心。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她将手收回袖中,紧紧攥住那一片微小的、却可能重逾千斤的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是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继续抄写那永远也抄不完的经文。

母亲……母亲竟用这种方式,给她传递了东西!

那上面是什么?

她恨不得立刻展开来看,但她不能。萧执就在不远处,他的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一切。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前所未有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在地狱之火上炙烤。她袖中的手心全是冷汗,那片小小的桑皮纸仿佛烙铁一般烫着她的皮肤。

她只能拼命抄写,将所有的焦灼、激动、恐惧,全都死死摁进笔下的墨迹里。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萧执终于处理完所有事务,站起身。

苏婉微几乎是同时停下笔,垂首恭立。

“今日就到这。”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脚边那个包袱,并未多问,“回去吧。”

“是。”苏婉微低声应道,拿起那个包袱,屈膝行礼,脚步尽可能地平稳,退出了书房。

一出书房门,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如同重新活了过来。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步一步走回静梧苑。

一进入内室,屏退所有侍女,反手紧紧闩上门!

她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然后,她颤抖着,摊开一直紧攥的手心。

那片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折叠得极其细小的桑皮纸,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她走到烛台旁,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其展开。

桑皮纸极薄,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写满了密密麻麻、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是她母亲的字迹!仓促,甚至有些潦草,却依旧能辨认!

那上面写的,不是家常问候,不是思念担忧,而是一个个名字,一行行简短得令人心悸的记录!

“王崇焕,原刑部主事,曾力主重查科场案,后因‘贪墨’被贬谪南疆,死于赴任途中。”

“李忠,你父门生,曾于酒后言及试题泄露另有隐情,三日后醉酒失足落井身亡。”

“东宫洗马周珩,案发前三月,其妾室弟突然豪掷千金购下城西别院。”

“郡主萧玉之外祖,与太子少保过往甚密。”

“慎之!慎之!万事皆虚,唯命是真!勿信任何人,包括……”

字迹到这里骤然停止,最后一个字甚至带着一丝拖曳的墨痕,显是书写时极度惊恐或被突然打断。

噗通一声。

苏婉微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中的桑皮纸飘落在地。

烛火摇曳,映着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母亲送来的不是牵挂,而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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