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江南小镇。
“哗——”
客栈的门忽然被推开，滂沱的雨声携杂着一丝清幽的香气，闯进屋内。门口站着一位绿衣女子，身子已是被淋湿，她看着屋内，迟迟不肯向前移动一步。街上红色的灯笼微微摇晃着，风有些凉，雨有些凉，而皆不如茫茫世间的荒凉。女子想起曾经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事，身子便像坠地之蝉的蝉翼般颤抖起来，决定还是归于风雨中。正准备收脚之时，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还站在那里干什么，酒都凉了，关上门，进来吧！”
屋内，原本说笑甚欢的四位男子，因为她的犹豫，生出些许不悦，为首的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墙壁上的四柄剑却都嗡嗡响起来。
女子听到先是一震，后是不由自主地关上门，走了进来。似乎那句话在她脆弱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安全的气息。尽管如此，心中的忐忑还是如雨般不止，而整个人又像雨珠，从在黑云中凝结而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坠落，无能为力。
找了个近门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就满脸笑容地跑了过来，问要些什么。
“一壶茶就好，碧螺春。”
她拨了下贴在额头上的发丝，脱口而出。在说及“碧螺春”时，那明净的眼底突然变得黯然了，就像明亮的月亮一下被黑云遮挡。
“碧螺春……这，还不知有没有存留，待我去查看一下，请稍等片刻！”
香炉里燃着一根香，青灰色的烟一边缭绕上升，一边俯看着屋内的几人，直至消散在屋顶。空气里不再像推门前那样吵闹，只有掌柜一阵一阵的拨算盘声，隐隐约约，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女子绿色的衣服全然湿透，玲珑有致的身躯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此刻的她像一株雨中的莲荷。似乎察觉到了那为首的男子正盯着自己，之前颇不容易生长出的安全感又被他的目光烧灼殆尽了，她感到害怕，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害怕是最可恶的。为了表现的若无其事，她仍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虽然纤手有些颤抖。
未过多久，小二提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回来了，桌子上有三只杯子，斟上一杯，赔笑道：
“实在抱歉，鄙店碧螺春仅剩一钱有余，看姑娘很是喜爱，而量却不尽人意，所以应当免费。”
免费，也好，身上本就未剩多少银子，兴许用余钱还可以吃顿饭。女子点了点头，端起杯子，缓缓闭上眼，任凭茶香袭入琼鼻，心中干涸的裂缝似乎被浇灌了。被人追寻，如今又与一些不明不白的男子同处一屋，不知下一刻会怎样，难道会像妹妹……唉！现在能喝上一杯“碧螺春”，死也无憾了！长出了一口气，她呡了一口，似乎尝到了天涯的身不由己与路途险恶，似乎又在杯中看到了那洞庭湖上的明月……
“你的衣服，湿透了。”
那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好像受惊的白兔，她一下提起茶壶站起来，浇向他。一滴水从壶嘴中流出，划过寂静的空气，砸在了他腰中剑上，“叮”的一声，溅起水花。纤细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他握着，苍白的脸上飞上的一片红霞，仍遮不住那赤裸裸的害怕。
“你去洗澡，钱我已经替你付了。我会在一旁守着你，如果不放心我，剑可以放在你旁边。”
这不容拒绝的语气，却带着丝丝温暖，让她难以相信，萍水相逢也有如此美好的时候吗？如今，除了自己的性命，所有的事情她都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就索性去吧。一步一步跟着他去了，洗澡时，他一直站在房外，背靠着门，对她说：
“碧螺春原产江北洞庭，猜得不错的话，你应该是那一方的。”
水中的她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在异地听到别人提及家乡的名字，就像走失的孩子听到了父母的消息般。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她的眼泪像玉珠般一连串的滴入水中，溅起水花。
“你是不是在外逃，侵骨香……”
她还是没有说话，似乎稍稍的回答就会抽光她所有的气力，沉默才是最轻松的。
“吱！”
房门一下被推开，就像之前她推客栈的门那样，不知所措，缩到一旁，兔子般红的眼睛瞪大了盯着他。
“把剑给我！”
看她未动，直接一把抓起剑，奔向客栈大堂。
“嘭”
门被关上，受惊的她闭上眼。
“天涯，有归宿吗……”
“大家都是天涯的过客，何必苦苦较真呢，把她给我，一切都平安无事。”
一位白衣青年闭着眼，嗅着眼前的空气，好似有一丝清幽的香气，淡淡说道。
“我说了，你说的她不在……”
先前四位男子中的一位，话未说完，就被白衣青年身后的三位黑衣人之一，用剑横在了脖子上。
“为什么要说废话呢，你们只是刚认识罢了，把她交给我有何妨？对一个陌生人，你们为何如此维护呢？”白衣青年提起那壶碧螺春，自斟了一杯。
“江湖需要道义，天涯需要人情。倘若你说的那般无情无义，这天地岂有一人的容身之地！”突然出现的他将剑横在桌上，也斟了一杯，茶水微微荡漾。
“原来是你，好久未见，不知剑法修炼到哪一层了！”
语罢，已是刀光剑影……
等她回到大堂时，那白衣一行人已重伤而逃，留下他们四人躺在地上，血染四处。
屋外，雨仍在狠狠地下着。
“喂，醒醒！醒醒！”
又红了眼的她摇晃着，叫喊着每个人，在她感到绝望时，他终于醒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他们也不用担心，我之前检查过了。”
他有些虚弱的说道。
“其实，当你进门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很像我妹妹。我此次到江南，也正是为了我妹妹。说起她，除了爱之外，我唯一剩下的只有自责！”
听着外面的雨声，他闭上了眼。
“那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当时我和妹妹来到一家客栈前，因为赶了一天的路，还未果腹，我便让她先进去，自己去买些饭食。谁知，等我回去时，发现她已……被杀害！我找到小二问缘由，说是妹妹进去时，几条大汉正在喝酒，不知谁看见了她，拉了她过去，想玷污她，妹妹一直拼命挣扎，突然其中一个就拔剑了！我忍住怒意问了他们的面貌，就带着三兄弟，从江北一直追杀至此。在昨日，才手刃了那些畜生！”
外面的雨不知安静些，依旧哗哗的下着。隔了好久，她才问：
“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吗？”
自己的妹妹也是这样死的，她想哭，却奇怪地哭不出来，像是洪水突然肆虐，又突然退去，只留下湿潮的大地。
“不！不是因此，换做别人，我一样会救。”他突然站了起来，摩挲着自己黑色的剑。
“我一直都相信，天涯是有归宿的，不是琼楼华宇，不是青瓦小屋，而是人心。萍水相逢的人，总是在心里筑起城墙，我在城墙上观望你，你在城墙上观望我，但这有什么用呢。谁都看不到城中有什么，谁都不肯打开城门。打破这种僵局，总要有人走出第一步，打开自己的城门。”
“那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哈哈哈哈！不危险，何来‘知音难觅’之说呢！”那三人已醒来，倚靠着桌子，看着他微微笑着，他看着他们，肆意地笑了起来。
“会吹笛子吗？”从胸前掏出一根青色的竹笛，注视了一会儿，递向她。
“这是我妹妹生前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香灭了，青灰的烟像一下被斩断，没了牵引，随意地向上飞着。小二无慌无忙地又点上一根，生出的烟比之前更急了，仿佛在追赶，追赶那逝去在客栈屋顶，逝去在茫茫夜雨，逝去在幽幽天地中，不知飘散去何方的青灰色的烟。
慢慢接过，青笛残留着一丝温度，她眼中似乎升起了一轮明月，照着笛子。洞庭山上，自己和妹妹，也曾月下吹笛。想到这，她将笛子轻轻放在了嘴边。倏地，乐音像万千银白色的飞鸟般从笛中飞向四方，飞向无边的天际。
青色夜空下，下落着的雨慢了下来，在命运轮回之前，听上一曲人间乐，似乎算是一种极大的安慰。灯笼也安静下来，只是心却被笛声拨弄着，不肯入眠，像在等待什么。
“今日，八月之望……”
一曲终了，不知不觉他已站在门旁，朱红色的格心上，隐隐约约布满白色的光。缓缓推开门，雨已停歇，清净的夜空下，寂静的万家灯火之上，一轮玉盘明月似乎早已等待着，孤照着这天地。
那一壶茶，在打斗中丝毫无伤得存留了下来。她坐下，将青笛和那壶茶放在一起，打开了窗，抬头望着。
桌上，一青笛，一壶茶，覆上了轻轻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