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凉时节,冷雨潇潇。独对天地,但觉高风浩荡,秋色苍苍。遥念渭水秋风,长安落叶;甚思鸡声茅店,板桥清霜。虽怀客旅乡思之愁,亦有沧浪濯足、楚江吟啸之致。昔欧阳子夜闻秋声而为千古之赋,东坡月夜泛舟明悟天人之道。夫人之俯仰间常已百年,何若淡然率性,明澈一如秋空哉?”……
今天整理书,偶然从笔记本中翻出一沓小纸,翻开看,竟都是一些诗词对联,还有一些读诗笔记等。当我把这些夹进《唐诗三百首》的时候,突然如一种遥远般岁月的记忆赫然出现:“2001年5月26日,购唐诗于县城”。歪歪扭扭的蹩脚字,渐渐模糊的钢笔印记,磨出毛边的发旧的书,一种忧伤欣喜交织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我想,与唐诗结交已是十年了,真成故人了。
这本薄薄的、青蓝色《唐诗三百首》是山西古籍出版社仿古卷本印刷的古籍丛书之一,一眼望去,给人一种朴素雅洁的感觉。但里面注释极少,且没有翻译,也不知道十年前的我是如何看进去的,而且还爱得那么废寝忘食。我不禁想起了初中三年我的抄诗经历。那时,读了好多遍《唐诗三百首》的我感觉诗选得太少,就开始满世界找唐诗。县城新华书店有《全唐诗》,像《辞海》一样厚度惊人,价钱同样令人啧舌,对于当时贫寒的我来说只能望而却步。穷思变,变则通,我就又到处搜罗不同版本的唐诗,遇到没见过的诗,就赶紧记下来。很多次当我正沉浸在翻阅搜寻的唐诗世界时,书店的管理员不高兴地提醒我这是书店而不是图书馆。更多的时候,是我躲在书架的隐蔽角落,如饥似渴地阅读,不知不觉外面已是夜色朦胧、华灯初上,书店要打烊了,抬头看,店员都整理好站在门口等着我,我内心一阵愧疚低头匆匆走出。
书店不允许带笔和本子,每次我就悄悄在书店把唐诗背下来,出去之后抄本上或胳膊上。当年,李贺每天骑着瘦驴晃晃悠悠四处找灵感,每每触动诗情,就赶紧写下诗句扔背上的竹篓,晚上回家整理诗句。我也每天晚上回家将兜里抄诗的纸片以及胳膊手臂上残留的诗篇赶紧誊写在本上,看着这些散乱的诗篇被分门别类归纳在每位诗人的名下,如同羁旅天涯的游子重新回到故乡年迈的母亲身边时,我的内心也无比充实喜悦。
生活的境遇通常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气质与审美追求。李白仙风傲骨,为人洒脱不羁,他豪迈飘逸的诗风,往往得年少轻狂少年的偏爱,而我却更衷情于杜甫,大唐盛衰交替的变幻,杜甫身世的荣辱浮沉,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与沉郁顿挫的诗篇,凝成了最深沉有力的回声,在我胸中久久激荡。杜诗最值得在秋雨之夕品读,凄风苦雨之时,那种苍凉连同暗夜无边的广宇压抑着你。就像在浩瀚的天地之中,只有诗人踽踽独行,肩扛家国社稷,心系天下苍生。
很长时间,杜甫在我心中如同基督中的殉道者,先知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历经坎坷、逃出埃及,而杜甫在烽火乱世中颠沛流离,白头搔尽而不忘家国,令人动容。不过当时李白诗好找,杜甫诗难寻,每当李白的诗超过杜甫的时候,我心里十分焦急,有时甚至对新发现的李白诗视而不见。当杜甫的诗反超李白的时候,我就看似公允实则窃喜得意地边抄边说:“太白兄,你得多努力了,老杜超过你了”。大约又抄了约五百首左右,我重新找了一个本子,将这些诗重新誊写一遍,同时将《唐诗三百首》里面的诗一并抄上,并煞有介事地写了一篇自序,最后郑重取名为《唐诗八百首》。面对这手抄本《唐诗八百首》,我洋洋得意,不久,我又雄心壮志准备《唐诗一千首》。
多年后,当我读到俄国“十二月党人”的诗抄时,那些写于流放西伯利亚苦寒之地、在贫寒困窘与恶劣的环境下的灿烂诗篇,我就想起190多年前那些俄罗斯最优秀的青年,他们为反抗沙皇暴政而起义,最后流死边荒,他们的诗篇是对贫穷苟且与庸俗琐屑生活的彻底拒绝。这是一种诗意对苦难的超脱,是高贵精神对恶劣环境的突围,无疑,这种诗意与突围是悲壮的。我也总会想起十多年前我埋头抄诗的无数个夜晚,物质贫乏的忧伤与捉襟见肘的窘困生活中尚有唐诗的丰腴优美、清雅刚健。在县城破烂的出租屋中,我也无数次梦回大唐,做那仗剑远游、快意恩仇的英雄侠客梦。
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是对无限过往的喟叹,如今当我摩挲着这本唐诗时,心中却也涌起了一种淡淡的怅惘忧伤。十年唐诗,唐诗于我已成为一种独特的青春回忆。十年前,她看着我一步步成长、成熟,此后,她也看着我慢慢老去。可唐诗永远是年轻的,活泼的,纯粹自然的,一如千年前她生长的那个清雅刚健的辉煌时代,一如她跨越千年沧桑岁月不减的风华绝代。我爱唐诗!我想再过五十年,当我老了,头发花白,在冬日飘雪的小城,在红泥小火炉旁,烧一壶酽酽的老黄酒。我也会用我昏花的双眼,再次凝视这薄薄的诗卷。那一刻,时光静止,记忆中,是一片明澈如水的蓝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