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树节
我,我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在我的胸口左侧,长了一棵小树。
起初那只是两片水滴般的叶片,拼成一个小小的心型,我觉得可爱,便没有理会它。直到它长出毛茸茸倒钩的乳白色茎,跑步的时候抖来抖去挠得痒,我才想要拔掉它。
我对着镜子打量这棵芽,操起剪刀的时候有点不忍心,甚至还有点好奇,你说,胸口冒出的芽,要浇水吗?要晒太阳吗?会长多大?会长多高?会开花吗?会结果子吗?会有一天生出树藤,把我整个人紧紧包裹住,倒吊在广电大厦最高层吗?
我说不准。
我只记得闭着眼睛沿底端把这株芽剪断时候,心脏的位置轻轻疼了一下,像拔出了一根插进心房的银针。
安安稳稳地过了三天,每天睡前我都会忍不住摸摸细芽被除掉后剩下的那个空洞,没有流血不会痛,只是有点空。我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时候这个空洞会长好”的心情,还是一种“好希望我能再拥有胸口那株漂亮小芽啊”的心情。又或许,只是像F所说,我该多读一点书的,免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到第四天的清晨,我被闹钟吵醒,习惯性摸了摸左胸口。毛茸茸,凉丝丝。我的胸口,又生出了一株芽!
我连头发都没有梳,直奔到了卫生间的大玻璃镜前,扒开睡衣的衣领,长吸一口气。
我的胸口左侧,又生出了一株芽。比我剪掉的那天还要强壮还要绿,似乎是在不见的那段时间,仍在生长。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手指轻轻摸过去,好像两片小绿叶也在对我回应,轻微的动了动。这时候,比起恐惧和不安,我更想笑,发自心底的想笑。
真可爱。我这么想着,梳头洗脸穿衣服上学。衣服里的那株小芽,挠得我还是好想笑。
我就这么容纳了这株小芽,直到它长成了一棵小树。
我把衣服全换成宽松又透气,让小树能直挺挺地长上来。它沿着我的身体,穿过我的琐骨和肩胛骨,与脖子平行长了起来。它长得很快,到3月份底开了几朵淡粉色小花,写作业的时候身边也是香香的。4月份,树上已长满了卵形叶子,树冠比我的头还要高出几公分。到5月,满树挂了樱桃,很甜,细细尝也不是很甜,有点酸。
有人问我这棵树是怎么回事,我把食指压在唇上,“嘘,我也很困扰啊。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要带我去医院,要砍掉这棵树,我不去,我说怕疼。
其实只是不舍得。
有天我和F去喝酒,F看着我摘树上的樱桃吃,他说你,打算带着这棵树多久。
我说看它什么时候打算走咯,如果它想在这里,长成参天大树,哪怕是拿我的血肉当养料,我也没问题。
F笑,酒杯只剩冰块。
“可是树,是要生在森林的啊。至少,也要在果园。”
他这么说。
“是哦。”
我这么说,抿口酒。
我唯一顾虑的只有这个,自欺欺人,缺人点破。
接着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晚上回家一个人睡觉。
我想了又想,叹了又叹。
最后我摸着小树的树干,我说你走吧,我不要你跟我一起了。这么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不想看你死。我也不想死。
只是说了句狠话。心还揪着。
可只安静了一会儿,我便听见了簌簌的声音,然后是心脏撕裂一样的痛楚。黑夜里,我左侧身体里的树叶、树枝、树干,像蛇的身体一样飞快退回了芽生长的地方。没一会儿的功夫,我只剩一个人。
床单上还散落着小树留给我的樱桃,我拾起一颗放进嘴里,不甜。
你他妈,真走了啊,哈哈哈。
我笑一声,翻了个身。好久没有左侧着床睡了啊,真他娘的爽,哈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眼泪流出来,可是,真的,很痛啊。
过了一个没有树冠替我遮阳的夏天,晒黑了一点,多在家里呆几天捂捂白不碍事。没有樱桃吃,也无所谓啊夏天本来就该吃西瓜。
只是每个晚上,我还是保留着摸摸胸口的习惯。
一棵树,有土壤就能活下来,它可以再有无数个春夏秋冬。
可我,只有过这样一棵树。
后来我想,如果在我想念的时候,左胸口就会无端冒出一株细芽,该多好。如果我不寂寞,我便操起剪刀剪掉它。如果我寂寞,我就任它长出来,抱着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