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秋季,第一次走出家门,就读卫校。校园风景优美,道路两旁是高高的梧桐树,菊花竞相开放。学生们都是十多岁的青春少年,热情、蓬勃。一派生机盎然。
军训在那个空空荡荡的足球场进行。每天我们都会沿着一条狭长的小道,经过一排独立的三层小平楼,去参加新生的训练。
军训结束,开始文化课。给我们上解剖的老师,在必要的基础知识铺垫后,直接把我们带到三层小楼里。一股股熏眼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一架架用钢丝固定好的骨骼,一具具焦黑风干的尸体以及硕大的尸池,让我突然明白了,为何每一次路过此处时,莫名的心紧气急。
第一次面对抽离了鲜活生命的肉体。头颅上眼眶的地方,空洞而深邃。心中忍不住发出疑问:“他(她)是谁?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出现在这里?它在这里呆了多少年?还会存在多久?”
迷一样的过去,迷一样的现在,迷一样的未来。解剖考试里,老师用各种颜色的丝线拴住肌肉群,我们按要求写下名字。当我提起腹直肌、腹外斜肌、肱二头肌时,眼前浮现的是它曾经健壮充满活力的身形。
学医让我直面死亡。那些没有活力的尸体标本,就像普通的物体一般,仿佛它们是与生俱来的存在。不需要对它投注情感。严谨、理性、冷酷,这才是我应有的态度。
四年系统学习后,我走向临床。第一次经历了一个人到一具尸体的转变,原以为刀枪不入冷硬的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剧烈震颤。我看到了生命真正的流逝过程,从欣喜到绝望,从温热到僵冷。
一口气,呼出吸入,就是生命的全部内涵和意义。有时坚不可摧,有时转瞬即逝。又如潮汐,来时汹涌,去时悄无声息。每一个生命都是如此的来之不易,都应该被善待和珍视。
而站在医生的角度和站在亲人的立场看待死亡,感受又是完全不同的。二零一二年春节刚过,父亲被确诊为肺癌骨转系晚期。生存期半年。
父亲一点不知情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手术出院后,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他以为摆脱了危险,再无生命之忧。
只是我眼睁睁的看着死神,用阴森森的利爪,抓紧了父亲。我站在原地,无能为力,强忍悲痛,任由它将父亲一点一点蚕食。
越来越残酷的现实,让父亲最后不得不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随之而来的巨大空白、惊恐、无助、绝望,让他本能挣扎,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不顾一切,漂浮的空气中似乎有救命稻草,挥舞的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有过歇斯底里的呐喊,有过忿忿不平的不甘,有过依依不舍的眷念,最后是心如死灰的沉静。直到耗尽了全部力气。最后只有缴械投降:来吧,可怖的恶魔,看你还玩什么把戏。
离开之前,陷入昏迷的父亲,难得的有了一丝清醒。涣散的眼神望了一眼众人,又吃力的闭上。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喉头翕动,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鼻腔里如游丝的气息就断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在生与死之间。那些爱与疼惜,无论有多么浓烈与不舍,都无从表达了。所有的亲情与缘分,皆被死亡割断,端口锐利而整齐。
在经历过的死亡事件里,作为旁观者,我清醒的看清了生命的短暂与脆弱、本质与价值。先死后生,才能珍惜眼前,感恩拥有。
因为在最后一场死亡较量里,一定会是自己的主角。无从回避和逃脱。不管它什么时候到来,我都希望自己有些许的从容。而能做到从容的前提是:此生精彩的活过,努力的幸福着。就算被迫的离开,也不会只剩后悔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