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生不知道是多少次来到义蝶堂听戏了,与其说是听戏,倒不如说是看戏,他主要是来看那个孩子罢了。
吴生坐在台下,晃着翘起的二郎腿,端起茶杯,儒雅地抿上了一口,借着缥缈的茶气,看得入了神。吴生有那么一刻觉得,那个孩子透着一股仙气。
杨司记不得在义蝶堂唱了多少出戏,但他记得,近几个月来,在第一排的第四个位置上,坐得都是同一个男人:一个总是端着茶杯,翘着二郎腿,标准的国字脸上留有些许胡渣的男人,估摸着有四十多岁。每次杨司眼神瞥向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总觉得男人在一直盯着他看。
一曲终罢,也就到了散场的时刻。杨司走到后台准备洗脸换装。义蝶堂大不如从前,作为戏堂的红人,前几年的时候,杨司每次唱戏都会唱到嗓子发干,但他却仍旧觉得唱不够,他太爱戏了。哪像如今,兵荒马乱,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雅兴听戏。戏堂现在每场下来也就那么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不是有钱人,就是侵略者,也或许,还有些不怕死的。
杨司把衣服叠整齐后平坦地放到柜子里,关上柜门时,他想到了那个男人。他是属于哪类人呢?杨司想。
“司子,外面有人找。”
吴生端着茶杯,站在戏堂外,他觉得再不问就没时间了,特别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吴生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如杨柳般纤细的男子,略有诧异:“你就是娘子?”
杨司知道他所说的“娘子”是自己在《白蛇传》里面演的反串角色——白素贞,可杨司仍旧打趣道:“这位先生,你是想媳妇儿还是想认媳妇儿啊,但也不能这么随便找个人就相认啊。”
吴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连向杨司作揖赔不是,却又不小心将杯中的茶洒得满身都是。
杨司看着吴生出丑的样子,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吴生整理好衣服后,看见还在笑的杨司,自己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自从战乱以来,自己是有多久没有这么畅快的笑过了。两人都不记得了。
“胡子怎么老记不得刮?吴大老爷!”杨司从外面打了盆水,端到吴生的卧室桌上。
杨司在吴生家里住着也有一段时间了,自从义蝶堂被侵略者强拆后,自己便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他甚至连逃跑的心思也没有了。在他眼睁睁看着戏堂倒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倒下了,是吴生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可曾经视戏如命的杨司,终究是回不来了,如同那坍塌的义蝶堂一般。
吴生很享受杨司给他刮胡子,那举手间如同当初在戏台上挥弄戏袖的白娘子,仙气极了。
杨司虽然还是杨司,只是回不去从前了,想再让他唱一出戏,恐怕是不行了。吴生心想。
“你瞧你瘦得跟杨柳枝条似的,多吃点饭,哪怕是为了......为了将来自己不被欺负。”这是吴生给杨司说得最后一句话,杨司记得,吴生当时说话的时候,站在宅子大门前,说完的时候,头也不回的跟一群人走了。
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吴生走了,杨司无处去了,跟当时义蝶堂被拆的时候一样。多久没唱过戏了呢?杨司站在吴家宅院门口,寻思着。
“杨司,混吃混喝也有个限啊,连杀人都不会当什么刽子手!”长得体壮三粗的李胖子一脸不爽快,一方面他不明白长得跟杨柳枝条一样的杨司是怎么混进来当上刽子手的,一方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年头砍个人头比杀的猪还多。
“老子不管了,刚刚又来个替死鬼,你也该让你的刀喝喝血了。” 说罢,胖子李将刀挂在刀架上,靠着墙打起了盹。
杨司站起身,走到刀架面前,望着那把至今为止仍没有沾过一滴血的鬼头大刀,顿了片刻,将它取了下来后,径直往刑场的方向走去。
天实在暗得不行,黑压压的云像是要塌下来一样,压得杨司有点喘不过气来。终于要下雨了。杨司抬头望着天,心想着。
“听说没有,等会儿要被砍头的是个山匪,据说是在劫镇长钱财的时候被抓的。”
“镇长的钱财也敢惦记,看来真是活腻了。”
“可我听说这山匪只劫不义之财。”
“小声点,就不怕被听到,下个被砍头的就是你?”
杨司站在处决台上,看着台下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他想到了从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义蝶堂也是这么人满为患,也让他想到了吴生。
被处决的人最终还是被压了上来,蓬头垢面,跪在地上,头也不抬,但杨司却能感觉到那么一股正气凛然的存在。
“说吧,叫什么名字,该上路了。”处决犯人时,刽子手是要询问犯人的名字的,为的是让他能在阎王爷那儿好清楚自己叫什么,犯了什么罪行。这是胖子李教给杨司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吴生!”
这两个字如翻涌的潮水拍击着杨司,震得他身体一颤,手中的鬼头大刀颤抖着,随即刀砸到了地上,哐嘡作响。
处决台下一阵唏嘘和躁动,此时的杨司的感受,就好比在义蝶堂上演砸了,虽然以前他唱戏时从未演砸过。
吴生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看见站在自己左侧的刽子手,愣了神,他相信着接下来的命运,但唯独不敢相信的是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杨司。
吴生抬起头,头发遮住了眼,觉得有点看不清现在的天了,于是甩了甩,结果发现天还是暗的,转而一阵狂笑,至于为什么要笑,自己也说不透。
站在一旁的杨司,不知所措。本来当刽子手自己就不在行,事到如今将要死在他刀下的竟然还是吴生。杨司有点透不过气,不知道是不是变天的原因,他抬头的时候,豆大的雨开始撒了下来,拍得杨司的脸生疼,但也不觉得疼了。
看到吴生笑了,不知为何,杨司也跟着笑了,就像以前。
“这么久不见,怎么还是瘦得跟杨柳枝条一样啊。”吴生仰起头,终于下雨了。
“你不也一样,吴大老爷,这么久不见,胡子更邋遢了。”杨司别过头,看来雨水的滋味,真是咸得齁人。
雨越下越大,处决台下的人已经散了一大半,仍还有部分人,木讷得站在原地。
看来,不管是过去还是如今,看戏的人总还是有的啊。杨司想着。
“捡起你的刀,给我个痛快,这也算是一种解脱。”吴生再次打量着杨司,还是那么瘦。
“要是在死之前,你能为我再唱一两句戏,那该多好。”
杨司蹲在地上,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拿稳鬼头大刀,险些将刀再次掉落外地。
其实吴生的要求,杨司向来不会拒绝的,这一点吴生自己也明白。
杨司最终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双手紧握着鬼头大刀,挺直着身子,借着磅礴大雨之势,举步围绕着大刀周身,声音时而如和风拂柳,时而铿锵有力,唇齿相依,似燕语呢喃,一抹柳眉如烟,流露出哀哀怨怨。
吴生跪在地上,听得好不入迷,要是以前,早已晃悠起翘好了的二郎腿,抿上了一口寡茶。
“起!”吴生和杨司同时哽咽地歇斯底里地朝上天吼了一声。
闭上眼的吴生心想,以后是真的听不了杨司唱戏了,不过能赶上这一遭,不正是上天的眷佑吗。吴生心想着,不由释然。
杨司瘫倒在地,唇间哆嗦着,仍然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只不过早已不知道自己在唱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