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还是向右

他坐在南海边洁白细软的沙滩上,落日散发出的金黄的余辉洒遍茫茫大海,微波荡漾,倒像是无数穿着盛装的精灵在翩翩起舞,向海的深处蔓延,有无穷无尽的快乐。天边则无疑是一副动态的油画。落日缓缓西移,它也渐渐幻化成血红色,把周边的云彩染上玫瑰红,再远些则还是淡黄,直至最后是靛青色,散绮成霞也不过如此吧。不远处,一棵历经风吹日晒,海浪冲击裸露出红褐色根筋的椰子树倾向大海那边轻轻款摆。

阿成就这么坐着,双手不时抓起一团沙子再掌中婆娑,夕阳也最终沉下那远海深处了。暮色渐渐吞噬大海,他躺卧在沙滩上,仰望星星点点的天空,海风裹挟的咸味一股脑儿地钻进他的鼻孔里。他感觉累了。只是想到往后的日子再也不能常来这三亚湾看日落、听海、吹风······他就有些许的不舍与惆怅。两天前,他就写好了辞职信,压在贾拉尔.阿德丁.鲁米的诗集里。

他来到三亚已然三年,作为一名动车组机械师,过着铁轨上的人生。阿成他们的工作就是对动车组进行检修,确保海南环岛铁路的正常运行。那时候他们的生活是倒立着的,在整一个城市华灯初上时分,才开始一天的忙碌;而送走最后一辆车组已经又是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了。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对动车组进行一、二级检修。具体而言,进行动车组性能试验,如制动试验、保压试验、车弓升降试验等等;确保车组没有部件变形、刮伤、损伤、断裂,比如轮辋,各种螺栓、部件连接处等;确保一些损耗部件没有磨耗到限,主要以受电弓碳滑板和闸片为主;进行故障处理,比如饮水器、座椅、车内灯管等;再则就是更换一些到天数期限的部件,比如空调的滤网、齿轮箱换油,轴承注油等。这些重复繁琐,没有任何创造性和太多技术的工作让阿成怀疑读书的意义何在。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日益变成一颗生锈的螺丝钉。即便是铁路总公司的技术比武,比武的内容却是背诵规章制度、车钩连接、受电弓的捆版。业余的时间里,同事们要么锁在宿舍里,要么是猫在网吧里,玩LOL玩得天昏地暗。阿成突然发现这里是吞噬一切激情和精力的墓地。他逐渐觉得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活着,过着发霉腐朽的人生。好几回,午夜万籁寂静的时候,他在读着书中,想到当下的生活,泪水总是在不自觉中润湿了眼眸;想到往后一眼望穿的人生,他只觉得心碎。

他总是会想起贾拉尔.阿德丁.鲁米的那一句诗:“人生而有羽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

是啊!为何自己没有了当初年少的意气风发了呢?他想起初中语文老师有一次问起每个人的梦想时,他回答的那一句话:背起行囊走天下。那是何等的洒脱,又怎样的豪迈!而今的自己则像是一只困在罗网里的鸟儿,且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痛苦有时也是一种力量,两天前的深夜,当它再次袭来,他伴着清风与明月,写下了那封辞职信。

夜晚,三亚的风情更加迷人。阿成站立起来,双手轻拂衣裤,抖落身上的沙子。想到往后不知何时再来三亚,他就信步游走,想要把这三亚的美永记脑海里。临靠海边的海月广场附近早已是喧嚣声一片,一群人在那里摆臂扭腰地曼舞着;沿着车流走,不远处,一群人男女各站成一排,小指勾连一起,在那里有节奏地摆腰唱儋州调声。三亚是一座宽容的城市,既吸收国际化的艺术,也不把像儋州调声这样的民间歌曲拒之门外。凤凰岛三座像船帆一样的高楼在不时的变幻,绚丽的色彩在南海边别是一番风景。在它附近的沙滩上,一对流浪歌手在唱许巍的《蓝莲花》,声音深情有磁力,不少的青年男女在倾听着。

阿成慢慢悠悠地走着。他已经决定辞职了,他就要离开这铁路工作。可这样做值得么?他努力地掂量着这个问题。从事铁路这份工作,在他们那样的小县城,是不愁吃穿的,想必买车买房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最重要的无疑是父亲母亲能够安心下来。父母作为60后一代,大半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地里谋生,好不容易在小城里安了个家,他们实在害怕变数,只盼着儿女有份稳定的工作,早日娶妻生子。至于家里的底子,阿成也是清楚的。三年前,父亲因为一场交通事故,赔偿十万元,掏空了家底。这三年来,多亏自己从事这份工作,家里才稍微安心些许。可是纵然如此,五十几岁的母亲仍然早出晚归的操劳,每每想到此,他就想扇自己的耳光,自己真是没有辞职的资格。

上一次回到那大镇的家里,更是令阿成黯然神伤。这一天回到家里,已然是下午三点左右,却见父亲在那里一个人吃午饭,一个咸鸭蛋,一份空心菜,阿成心里一阵心酸。父亲则是刚睡醒的神态。父亲嗜赌,看这神态,阿成便明白了几分,简单打了声招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果然,傍晚时分,母亲回来,看见父亲躺在那里看电视,就是一顿臭骂:“你活得真是潇洒,晚上赌钱到天亮;白天睡醒看电视。你那么有钱,怎么不见给我几个买菜钱。”父亲闷在那里躺尸,一言不发,母亲更是加大了嗓音:“你有钱,自己去做人情,别去丢人现眼!。”阿成在房间里,只觉得心如死灰。

阿成心里一阵乱颤,心痛不已的蹲在在地上。他的脑海里凌乱,眼前漆黑,没有音乐,没有舞蹈,没有闪烁的霓虹,甚至没有了人流,似乎处在一片荒野里,时间都在那一瞬间冻结了。为自由的向往而牺牲家庭的幸福值得么?还是为自己而活呢?他纠结起来,在如墨渲染的城市里游走。

海南的夜空很是迷人,深蓝纯净的穹庐像极倒挂的一泓春水,繁星点点,则似是湖水中的宝石在闪烁。这样的美景,让他想起一个人的陕西背包旅行,在华山的东峰等候日出的情景。那时候他已然两年没旅行,久困在小岛里,当他背起行囊时,顿时有再生之感。他的第一站,停驻在渭水河畔的咸阳青年旅社。夜晚聆听渭水流水缓缓的流动之音,他既感到历史的沧桑,又仿佛听到唐诗宋词的旋律。接下来几天里,他参观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帝皇陵墓;同在西安钟楼国际青年旅社认识的背包客看西安古城的日落,秦始皇兵马俑,骊山;在云端之上的华山顶峰,他看到最美丽的星空,最火红的日出,最为奇险的风景,同一个陌生人共赏美景,真诚以待。阿成迷恋这样的背包旅行,自由自在地邂逅远方的美景,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缘分而相识。旅行归来,辞职的念头一直在阿成的脑海里缠绕。

早晨,阳光透过窗户,金黄的光线在房间里弥漫。阿成趴在阳台看着职工食堂进进出出的人群。下班的人一脸的疲态;上班的人则是表情严肃,也少露笑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此一生。倒是周围的花草树木依旧   绿油油的,完全没有北国冬天红衰绿减的萧条景象。

一束阳光照在那本贾拉尔.阿德丁.鲁米诗集上,微风吹来,书页簌簌翻动,辞职信在阿成的眼前晃动。阿成坐在书桌前,呆呆地凝视着,迟迟没拿起信封来。

对于阿成辞职的想法,女朋友阿云自然看出了端倪,劝告他不要冲动。

他们俩相识也将近十年了。他还记得,他们初次相逢的场景,那是怎么样的美好回忆啊!高二那年他刚转到重点班的第一天,陌生的缘故,谨小慎微,有点拘谨。在课间的时候,他和同桌阿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突然间只见一个女孩大大方方的闯入他们眼前。她站在桌边,脸上荡漾着笑容,酒窝在古铜色的面孔上旋转。眼睛明亮且有神,齐耳的短发自然垂下来,白衣黑裤,简洁却活力十足。“欢迎来我们班,新同学”她笑盈盈地说着,“不过我可是早就认识你哦,因为我妈认识你妈呢。”阿成当时一脸疑惑,愣在那里。“这样吧,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欢迎,我就顺带给你打瓶水吧。”阿成现在仿佛还记得那瓶白开水的味道。没过多久,他们就很要好了。那时他每晚下自习都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有时谈天说地,有时也说些许的心底事。大一寒假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环海南岛,看深蓝的海岸线,望南海日落,在骑行驿站仰望星空,他们就是那时候相爱的。如今,他们都到了嫁娶之年。倘若阿成就此辞职,毫无疑问,买房将会遥遥无期,那么他们的未来也就飘摇起来。

阿成从座椅上站起,踱步到阳台上。他又看见那些难露笑容的面孔。工作只是为了钱么?活着只是为了车子房子么?他一个激灵,转过身来。逃吧!他必须逃离!他要的是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是的,他要为自己而活,追求自己心之向往的生活,人不该如此吗?他相信,自己离开铁路岗位,他依然能够在将来担负起家庭的重担,为爱情筑起一个安身之所。

他翻开诗集,拿起辞职信,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里,往办公楼走去。车间主任的办公室在四楼。现在是早上九点左右,上完夜班的人已睡入梦乡里,而上白班的人则是在车间里头忙碌着了,整个办公楼只觉得静悄悄的。阿成迈着步子轻轻地踏在瓷砖的阶梯上,只觉得心跳如鼓响,整个人快窒息了。出库的动车组在阳光普照之中发出短促有力的笛响。辞职信一旦交上去,他就将彻底与铁路诀别了,人生将会两样,而未来也就扑朔迷离,像一张未知底面的牌子。可是挣扎了这么久,还要继续这么痛苦的纠结下去么?难道要放弃?痛苦带给他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眩晕。

主任的办公室到了。门是虚掩着的,阿成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他站在门前,举起右手,却发觉自己心跳凌乱,无力敲下去。

“来吧!”他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请进。”主任的声音里永远透着威严。

主任在红褐色的办公桌前忙碌着。阿成小心翼翼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来,喝杯茶。”主任端着一次性杯子放在沙发前的案几上,坐在阿成的旁边。

“小王,我也好久没抽空陪你们谈话了。最近可好?”主任说着。

“挺好的。”

“你看,海南东环动车组也将要开通运行了,技术组相应的也会加些人。你们工班长对你的评价很好,我看你平时工作勤劳,学习也刻苦,所以车间决定年内会把你提到技术组里面来。”

“谢谢主任。”

“对了,今天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哦,是这样的,我想把我的户口迁到单位里来,想向你请两天假期。”阿成的左手放在裤兜里,拽着那封辞职信,手在微微发抖。

阿成面如死灰,缓缓地走下楼梯,整个人懈怠得像一只无助的动物。


齐悦梦想社群 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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