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题·拾叁

在热带雨林烘干冬天的日子,一个地产公司的媒体文章,
我乐呵呵地点开直接略过文字看起图片,
在香港躺了一周的我选择热带雨林季的私人岛屿,
烟管过旧上了一层铜油,干脆甩手将它放进棺材板里,
当作纪念,它一定要一同与我销毁世上留下的印记。
“太悲观了,你这家伙,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心理医生?”
“闭嘴,查克。”
指不定一个不开心,明天他枕边躺的人不再是我,
他也再也见不着我,像白先令一样,
但他起码受我喜爱与卑劣的尊重。
“眼睛好疼,进沙子了。”
第十一天,我靠着查克的积蓄过活,
在享受撒哈拉沙漠徒步作死旅行的第一天我就跪倒在沙地里,
但也不忘查一查银行账户。
心中腹诽白先令还不转钱,明明是有发票记录银行单号。
但如果他是想要我去找他,他的如意算盘就打错了,
我宁愿那笔钱烧掉。
“马上到了,十一点,”
查克用脏掉的西太后手帕布满沙尘的表盘,
“他们会在那里等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像往日每个白先令缺席的夏日时光的他,
“走吧,小客。”
恍惚间,我用力伸出我的手,
够不着他,
可在黑暗笼罩我前,我已看不出我作为一副形态。
有点糟糕,我想,
我得在彻底倒在滚烫沙子前跟他要一块意大利巧克力。

“就要回英国了?”
“法国,法国。”
他笨拙地拿起制工精细的私人订做款狙击枪,
“怎么就这么快。”
我背对他收拾行李,没忘记顺一瓶他包里的防晒乳,
我刚用完了一瓶。
有时间睨他一眼,他像别扭的小孩抚摸那把烂枪。
“干嘛,难道你要射杀我?”
“那不是,你会在那之前反狙击我吧。”
“查克式幽默,不好笑。”
“喂——真是打击人。”
我拿起还差几口就燃尽的劣质香烟,那是从街边杂货店买来的。
真想讨价还价,但老板一副凶相。
“说真的,白先令离婚,家里变乱也大,你——”
“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大概知道了。”
他抿嘴笑着,像年轻时他们四人齐聚那间秘密基地时的披头士雅士模样。
“只是我一直觉得你和白先令是可以…”
“又在提他,小查克,这么担心我,喜欢我吗?”
“我认真的,难道他…”
“想的太多不是好事,小查克,”
只有在调戏他的时候我才会有心叫这个爱称,
“他来找过我,我也回拥了他,实话告诉你——”
“在我CALL你前,他向我求婚,我逃离育空山脚,”
“那天晚上我甚至没有和他住一间房,可能是早就预料到自己要走一遭。”
“我学不会做人,细细斟酌,白先令反倒是有这方面天赋。”
“有时候会想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得到出国深造的决定机会。”
“不是的,小查克,是因为我是小客,小客是什么,人们的过客,”
“而白先令就是白先令。”
“我没法为白先令停下,就像一开始我目送加长LIMO的远去,”
“一切只是停在那里,那已经算结局。”
郁结脾气,陷入洒了香蕉牛奶的丝绒床单上。
“这怪不得小姨,怪不得家父,怪不得我家庭悲哀。”
我患上老旧贵族的避世气质,见到霓虹灯我都嫌刺眼躲避,
世上哪还有我的老鼠洞可去。
“歌帝梵,带上吧。”
沉默良久,查克不知说什么安慰我,
他若是安慰我,我与他也不再是朋友,
我推拒,
“我腻了,看着歌帝梵就腻,与其让它堆积在房间角落,还不如分给街边小孩吃了。”
查克也笑,放言自己待会就去分给那些小孩,
非洲的小孩比我要好,他们起码会主动索要物品,
他们聪敏,他们大胆,他们无奈。
烟燃尽,又熄灭了一盏异域迷木香薰。
“被流放的日子里我有段日子私自来了非洲开罗。”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要说的话,就会展开,变得很多,
那很没趣,也很费力。
“算了,以后若是有缘,可能非洲相见。”
“什么意思?”
铺垫到位,
我笑着拿上我补上的新婚礼物和为他未来结婚所用的礼物,
“礼物,拿着吧。”
“不是,你说明白,什么意思?”
“小客!你不能因为…”
打住,我隆起右手盖住他不休嘴唇,
“我出家,你敢拦我。”

在我将房产捐献的合同签订好后,
不禁感叹,成年的好事,很多事并不用硬性告知家里人。
到法的头天发现史洛德的脸书上更新了一张照片,
一个西方女子的温和侧脸。
我笑着将史洛德发来的一串消息删掉,熄掉这天以来第十五根烟,
“钥匙放在了大胡子保安大叔那,记得找他拿,爱你的史洛德。”
我本想说你真贴心,发现自己懒得打开他信息,
史洛德一向聪明,只不过到最后我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居多,
罢了,罢了——
他总会找到他的露西。
我又担心Law和Lay,他随后脸书更新了它们缠在一起打闹的视频,
背景她很熟悉,他家暖烘烘的阳台,
他们曾一起蜷在阳台雅座上画云朵的形状。
孟斐斯装饰,没有她那房子的冷着调,它们会更开心的,
不必再为自己找借口,我对林客说。
买了去往非洲开罗的机票。
十一点十五,晚,红眼航班,经济舱。
“曾想着离世前一定要留下点什么,以为能让多个人感受这一切归于空虚,”
“但那样太自私了。”
油灯前,一把枪支,限量皇后乐队纪念款钢笔,泛黄纸信,破落的老屋周围是落寞的晚风肆意作恶,
看来和这顽强的老屋抗争了很久,
这时候,我的肺反而更加清明,
我感受不到无数次心悸,面对短暂的仪式,我感到放松,
“这个世界很美好,人们具有实感的生活着,不能说那成语——真情实感,但也可以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以真情实感来生活的,无论他们面对的是内心的感觉还是加工过的。”
“这并不是一篇通俗意义上的散文,或者遗书,”
“说到遗书,我的第一封遗书是简短的字信,不超过三十字的样子,”
“初级学院旁边装修,地面震动,老师开会赶来告知可能有地震,记得——用上学到的地震防范措施。”
“我躲在铁制桌下,泛泛地写完那封遗书,想着它该如何被人找到才好,”
“原来我早已做好遗世的准备,这让我看起来勇敢多了,但其实并没有,”
“那封信也被扔进垃圾桶,在老师说明只是装修问题后,我居然失望,”
“第二封遗书、第三封遗书…都在我内心绘声绘色过,加润,多比划,太难开头也太难停笔,”
“到现在才发觉,其实只要一枚祖母绿珍珠,鸟栖过的桃花枝头,鹦鹉首饰,烟枪,”
“就已经够完成我的遗世仪式。”
“选择具象化他们,仓皇的描述,仓皇的停笔,好像还是对不起出世的愧疚感,”
“连这份愧疚感对我来说都是一介难题,这些感觉——我何时来,最终离去,无论以何种形态,都像年轻时读亦舒对电光幻影的注释,”
“我不要人记住我,我想要所有人忘记我,”
“我不会做人,也不屑学着活着做人,同时,我也不怪任何人,任何事,他们带来的影响甚微,只有我虚无缥缈的遐想空间里,才是我失去情绪全盘因果,平心论,我享受。”
“说说心里话吧,这注定是一篇不需要逻辑的书信,”
“我厌烦定义,我反感每一介形容词、名词、介词等的词语,或者是数字,英语字母,每一种语言,即使他们美妙具有民族精神,焕发热烈表达情感,但我始终厌烦交流,”
“只有我眼前的油灯的烛光,它正跳舞呢——它才舍得和我以沉默交流,我太感激它,不知它愿不愿屈尊与我一同离去。”
“说到离世,高价买来的棺材板可能需要退回了,也很可惜,这里的花店没有开张,想必也没有卖百合花的,”
“年轻时有个美丽的想法——睡在堆满百合花的房间离去,看来是不成了,但那没事,我已太满足。”
“本想着二十二岁登上育空雪山干脆死去,但伙伴就在身旁,良心尚在,不敢拖累;本想着十八岁看街边灯柳跳下花街那条河溺死,又担心被人救起…太多了,遗憾倒是在这方面体现的很多。”
“风越来越大了,不知写这些花了我多久,我没有勇气继续呼吸到后半夜,无数失眠的夜晚脑子飞快运转,我以为身体自动免疫了加强或者不同版本的安眠药物。”
“会不会以为我该是哪类病人了吧,行吧,其实——任你们开心,学术研究,专业术语去吧,我无所谓,定义最终归于飘渺,它没有意义上的意义和消亡,”
“严格意义来讲,决定我停止呼吸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过于羞耻我仍然呼吸?当然不是,那不是最终原因,而是我从未活,或者死。”
“算啦,不故作玄虚了,也没什么好留下的话语,没有什么遗憾,太无所谓了,也懒得继续写下去啦。”
“正经的写个署名吧: ”
那晚,那间破旧老屋终于坍塌了,在沙漠里,
风眼过去,都要趋于平静,
它看见一件披风在不平静的沙漠夜晚里飘,
一盒上了年纪的铜墨盒被沙层掩埋,
第二天来的沙漠骆驼队发现沙漠一处半埋左轮手枪,
弹袋没有子弹,枪口略有摩擦,
此行,他们好像听见沙漠轻吟——
“人人寻找快乐园,无忧无虑那乐园…”
“小客,是无烦无忧那乐园…”
“且听小姑唱一遍。”
烟斗,明代白瓷烟灰缸,叶子戏,
少年十八,烧焦在黄金海岸的遮阳伞下,
东玫瑰鹦鹉叽叽喳喳歇在家养花树枝头,
扑腾一下,又飞到哪去。
进入太多人生命,太多人互相侵害彼此性命,
纠缠不清,但又从简离去,
到头来谁都记不得,也记不得谁,更不要记得谁。
“来去似电光幻影。”
“小客,”
他唤她,她转头,停止吟诗,
“我爱你。”
最终消失在各自的生命中,从未留印记,
“丝滑羊绒,古龙水香,”
“和煦日光,车水马龙,”
“藤影余晖,美好青春似昨日。”
最后一缕烟散尽。
完笔。

2019 SEP 8 SUNDAY 9:41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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