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

第一章    飞羽惊花

她来到济南城已经是下午了。

北方冬日的下午总是这样,明明没觉得时间过得有多快,可转眼已是日暮时分。她混在进城的商贩中,举步维艰。周遭牲畜身上的臭气和摊贩天南地北骂人的口音如同一张巨网,把她紧紧的包裹在其中。而只要任何一个喜干净、爱漂亮的姑娘被这样一张网网住,恐怕早就吐了。可她却没有。

如此说,并不指她不爱干净,相反,她比全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爱干净。只是她三日前尚在云梦大泽,此刻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济南城。一个整天只顾赶路的人,是没有时间洗漱换衣的,这点连女人都不例外。

可她毕竟是女人。男人在长途奔波后往往喜欢找个酒馆一醉方休,而女人却喜欢找个暖阁舒舒服服的泡个澡,换上一身新衣,等着要见的人。对男人来说,女人的心思往往是很难揣测的。可是如若一个女子在见你之前愿为你画很好看的妆容,那么她离痴心于你也就不远了。

而她就是这样一位痴心的女子。

像她这样的女子本不该痴心的。多少年来,江湖上只要有人提起她的名号,往往指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对男人近乎不可理喻的冷漠。相传,川东巨盗“满江红”被她缉拿归案后,只因一句轻薄的话,就被她私自斩掉舌头。这么多年来,从满是瘴气的滇南到寒风刺骨的辽河,不知有多少男人想“一亲芳泽”,却都被她冷冷拒绝,其中更不乏名门将后、商绅巨贾。

可只要是个女人,就会有喜欢的人——越冷漠的人越不例外。只是很难让人想象像她这样的女人心里也会爱上一个人,也很难想象到底一个怎样的男人会让她爱上。或许她爱的那个人不会喝酒,武功不会特别高,为人也不太正经。但他一定活得很潇洒,一个为人不洒脱的男人是很难让女人“情根”深种的。

李秋白就是这样一位为人很洒脱的男人。

如果你现在上街去捉住任何一个人的衣角,问他知不知道江湖上有李秋白这号人物,他多半会生气的甩掉你的手,临了还会骂你一句“神经病”。可是如果你在他面前提起的是“李七”这个名字,他多半会把你拉到一旁,滔滔不绝的把他所听到的故事讲述一个时辰。如此说,好像所有人都见过李七的面貌,都跟李七有过一段渊源,可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李秋白就是李七,李七的真名就叫做李秋白。

可全天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名鼎鼎的“侠盗”李七原来只是一个化名吗?怎么可能,起码她知道。十年来,从苏州城外的绿水山庄到热气茫茫的大戈壁,两个人经历了无数的生死。而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两个人知道对方一点秘密,本就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只是现在的她并没有心思回忆究竟是哪一场“生死”让她记住了李秋白这个名号,又究竟是哪一场“生死”让她芳心暗许,立誓此生非他不嫁。对于女人来说,总有一些东西远比这些虚无缥缈的回忆来得珍贵,比如她的年纪、她的身材、她的美貌。

俗话说,“相思催人老”。可这句话在她身上好像并未见效。她的胸依旧挺拔,腰肢依旧纤细,小腹依旧平坦,一双长腿还是那么白皙,就连眼角都找不到一丝皱纹。很难想象像这样的一位女人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这点连她都不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非人力所能更改。

想到此,她不禁轻叹一口气。的确,在岁月面前,任何美貌都是苍白无力的,特别是已到三十岁的女人。而就在她叹气的时候,一朵黄花却缓缓地从房梁飘下,直落在她乌黑的云鬓上。

没人知道花是怎样落下,也没人知道什么品种的花竟能在寒冬凛冽的济南城开的如此娇艳。她也不知道。可她却知道花落的一瞬间,他一定就在不远处。

果然,原本寂静的街道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喧闹起来。人声、狗吠、通红的火把、白亮的刀光充斥着每一条街道。今日明明是大寒,却没有一个人肯待在舒服温暖的屋内,连这座古城此刻也变得躁动不安。

她望着窗外躁动不安的守军与人群,叹了一口更深、更重的气。

“你不该这么做的。”这话当然是对他说。

可他呢?偌大的房间内并不见他一丝身影,难道他是鬼,她刚才是对着鬼说话?他当然不是鬼。

李秋白本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一个不寻常的人怎么会站在你面前好好的听你讲话呢?此刻他正懒懒的躺在她的床上,透着烛火看手里那盏白玉琉璃盏。

他穿了套麻布制成的粗布衣服,腰上倒系着一条价值不菲的腰带,但多日未洗,已跟他身上那套衣服没有任何区别了。脚上的鞋子倒挺新,可道路泥泞,也沾染了不少雪水。临了,如果你细看,就会发现鞋上还有个破洞,偶尔会露出一对脚趾。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衣着邋遢的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侠盗”李七,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衣着邋遢的人能与“绝世高手”这四个字挂钩,要不是他手中把玩的正是今晚刚从济南鲁王府偷出来的白玉琉璃盏,你说出来我也不信。

可李秋白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她爱的正是他的放荡不羁,她爱的正是他的快意恩仇,她爱的正是她这辈子都渴望不到、触及不了的自由。她多想自己能像他那样策马天涯,像他那样不拘一格,像他那样自由的说话,大声的笑。可她不能,十多年的教化生活已让她比法律更刚正,比野火更无情。若不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李秋白就在她心里留下一道身影,像他这样公然对抗官府的“宵小之徒”恐怕早就刀斧加身,身首异处了。

“你不该这样做的。”今夜她第二次这样问,语气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平和,相反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你也不该这么做的。”尽管他语气充满温柔,可她眼中却依旧布满惊恐。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近到她身前的,连她自己都没看清。她定了定神,望向了烛火。待看到火苗随风不停摆动后,她心中委实松了一口气。他终究不是鬼,衣袂带起的风还是能晃动烛火。只是多日不见,他的轻功又精进了。

“你本不该这样赶路的,好好的一双手,都被冻裂了皮。”他满身柔情的拉起她的手,放在烛火前,细细的观赏。

“你也知道?可我终究是来迟一步。”她又叹了一口气,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可一低头就迎向他的目光。

十年来,他的目光一点都没变,依旧那么清澈动人,寂寥空旷,而这双漆黑的眸子也不知多少次出现在自己的睡梦中。她本该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早该物是人非。可他没变,他的目光没变,她的美丽没变,她的思念没变,他们俩的立场更不会变。

“如若你进城第一件事不是洗澡,而是直奔鲁王府,或许你可以阻止我。”

“不,我阻止不了你的。你既已向别人许下承诺,又哪一次不会兑现?我既然阻止不了你,何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等你来见我。”

“那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见你。”

“李秋白这个人虽然油盐不进,脑袋更是一个榆木疙瘩,但对朋友却是极好的。既然你已知晓老友与你同处一城,又何来不见之说。”

“像你这么说,倒是我把情义看的很重?”

“如若你不把情义看的很重,那你可愿失去我?”

“不愿!”

“你既然不愿失去我,为何不愿为我放下江湖。你若为我放下江湖,我一生都会是你的人。”

李秋白沉默了,这十年间,从瘴气弥漫的滇南到寒风刺骨的辽河,这话他听她说了无数遍。可每次只要再听一遍,他的心都会像刀割一样疼。试问,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全天下能有几个,而像这么漂亮又能对一个男子说出这样话的女人全天下又有几个。他多想说一句我愿意,可他不能。他见过她的人生,满是陈腐的教化和苛刻的教条,这样的人生不适合他。他就该像天空的雄鹰一样自由飞翔,虽说找不到家的方向,朋友又没有几个,但胜在无拘无束,敢爱敢恨。

“你可愿为我放下江湖?”她再一次这样问。

“不会。”他轻轻的说道,从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她凄然一笑,俯身扑向他的怀中。一行泪从她眼角流下,弄画了脸上的妆容。虽说自己每次都猜到了结局,可心痛仍是那么强烈,那么真实。

他看到她向自己扑来,刚想伸手去抱。一把明晃晃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手中,直直的向自己刺来。两人距离过近,李秋白无从闪躲,只好一脚踢在笨重的梳妆台上,身子借力向后掠去,待退到墙角,才使出一个鹞子翻身翻出窗户。

她并没有追来。相反,正因为她并没有追来,局势才变得更加凶险。李秋白刚翻出窗户,几只破空的羽箭就向他袭来。

他毕竟是名满天下的“侠盗”李七,这种场面此生已不知见过多少次,一个转身就避开所有。但他终究还是人,虽说轻功已练就的炉火纯青,也总有“旧力用尽,新力未生”的时候,而堂堂的济南城又岂能缺少“藏龙卧虎”之辈?

就在他翻身躲避第一轮羽箭“旧力”刚用尽的一刹那,就有人瞅准机会一箭而出,准备今夜将他射杀于此。

但他终究还是小看了他。就在羽箭即将射中他的一霎那,一朵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黄花突然落在羽箭上,而羽箭凛冽的攻势竟因一朵黄花迟缓那么片刻。李秋白正捉住羽箭迟缓的一霎那翻身飞向了远处,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

不知何时,她已出现在院中,望着院中支离破碎的黄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她头顶摘下那朵黄花,就好像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法使那朵黄花落在自己的头上。对他的世界,对他的武功,她好像知晓,又好像不知晓。十年了,她本自信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却堪不破他为何不愿为她放下江湖,而这片江湖又为何让他这般留恋?

夜已深了,冬夜的济南城冷得可怕。她穿的很少,但因为血热并未感到冷。但总有一些地方血已冷了,甚至结冰了。

今夜的鲁王府躁动不安,济南城灯火通明,每条街道都有守军把持,每一户人家都在接受军队彻头彻尾的搜查。很难想象,鲁王会因为一件白玉琉璃就搞出这么大动静。

或许事件的重点根本就不在白玉琉璃盏身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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