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大漠。
父亲说,既然如此,就叫你漠儿。
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族长。他征战多年,统一各部族,功绩史上罕有。面对他族曾经不可一世的首领,父亲傲然拔刀,气势逼人。同族的人都向他投以无比崇敬的目光。
我当然也崇拜父亲,只是见他拔刀杀人,我总是心中一颤,不忍直视。
母亲在我身后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从小就不争气。身为族长的掌上明珠,我本该如母亲那般,骁勇骑射绝不逊于男子。但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父亲杀人,硬是半月内不让父亲近身,父亲碰我,我便号啕大哭。族人纷纷议论,族长怎么生了个如此懦弱的女儿!
可我只是更喜欢那个睡前抚我面颊,烛光中笑容温暖的父亲啊。
自小受到万般宠爱,族人虽在背后鄙夷我的懦弱,表面却依然尊敬甚至巴结我,毕竟我是族长之女。我想,父亲一定是天下最强大最有权势的人。
直到那天,那个神情高傲的使臣到来。
第一次,我看到父亲面有怒容,却依然不敢有丝毫不敬之举。
那使臣走后,我听到众人与父亲商议。
“唐已不复当年强盛,却依然加纳贡赋,欺人太甚。”
“族长,我族已统一各部族,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人宰割的小部落了,我们为何不杀入长安!”
沉默。
接着,我听到父亲说:“唐之强,非你我所能抵抗。此事,再议。”声音中有他少有的无奈。
于是,我知道了有个王朝,叫唐。
我去问努巴哈:“你知道唐吗?”
努巴哈长我几岁。我们一起长大。他什么都知道。“问它作甚?”他眉毛一挑,硬朗似剑的眉忽然柔和似水。
每次看到我,他棱角分明的脸都会柔和似一团水。
只是每次,他都有问必答,这次他却犹豫了。
“唐,很强大。”
“长安城是你我想象不到的繁华。”
“唐的王,被称为天子。唐的臣民,是苍天眷顾的子民,他们有肥沃的土地,吃不完的粮食,不必如我们这般,在这草原荒漠中艰难求生。”他说。
我不觉得沙漠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大漠,因为我生于此,因为它安静,神秘。
“既然唐如此繁华,为何还要向我们索要贡赋?”我问。
努巴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草原上,有黄羊,有狼。若黄羊过多,会破坏草场,生活在草原上的人、马,任何生灵,都会受到威胁。”因此需要有狼来控制黄羊的数量,使它们不过多以致啃光草场,也不会过少以致灭绝。”
他又说:“这看似合情合理,实际上这种平衡是单向控制的,黄羊的生杀大权掌握在狼手中,让黄羊活,只是为了在以后能让它们杀更多黄羊填饱肚子黄羊世世代代都说狼的食物。”
他面转向西南,向着那座都城的方向望去:“在强大的唐面前,我们只是黄羊。”
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族内的气氛愈发紧张。已与唐军战过几次,结果并不理想。
努巴哈也即将奔赴战场了。他是族中最好的射手,不知多少姑娘都对他投以热切的目光。
但他的目光,依然只有在遇到我时,才会化成柔和的水。
我看着那团水,说:“走吧。我们去大漠。”
他很疑惑,“去那里干嘛?”
“成婚。”这种事本该由男子提出,只是他即将奔赴沙场,我不想让他去。
你知道,我是个懦弱的人。
我看着他狂喜的神色逐渐变回坚毅。他说:“待我回来,我定娶你。”
“为何一定要去?”
他缓缓地说:“狼可以让羊生存,因为羊还威胁不到它们。若羊对狼竖起犄角,严阵以待,则必有一死战。”
“我们族人越来越多,这片贫瘠的土地已无法养活我们。唐的国库富裕,粮食充足,那里可以养活我们。”
“若是不想被杀死,那么只有一个方法:取而代之,成为狼。”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听着他这一番话,心中一阵悲戚:“为何不随我去沙漠寻一处绿洲?那里没有狼也没有羊。”
他哈哈大笑起来:“漠儿,你为何如此迷恋沙漠?绿洲可不是随处都有的。”
我说:“沙漠的迷人之处便在于它在何处藏着一口井。我们可以用一生在沙漠中探寻,不再去理会俗世琐事。”
他说:“事关族人性命,怎会是琐事?你放心,我定会大胜而归。”
我看着他消失在大漠的风尘中。日色昏沉。
那些身着重甲的唐兵到来时,我已在原地站了一夜。
士兵拉着一辆囚车,车上是被木栏围住的父亲。他无法直起身,只得跪坐在车中。
他还没死。但他如死灰般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心,已经死了。
一名小卒走到我面前,举起刀。
我闭上眼。
狼,羊......
可我们不是狼也不是羊。同是生而为人,为何一定要争着去做那匹狼?没有人回答我。
一蓬血花在大漠中绽放。
大漠中的某处绿洲,水声汩汩。
千年后,世人翻阅史书,探寻那段历史。
他们见到一首王昌龄之诗传世。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夜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于是世人赞颂着大唐强盛,想象着唐军威武。
没人知道那个叫吐谷浑的边远部落中的一名女子,以及她心中的某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