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罗老六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他慢腾腾起来,抻了抻懒腰,翻腾翻腾,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就往村中小卖部溜达。他家住北岔村的最东边,小卖部在村中心,沿途家家炊烟袅袅,不时飘出饭菜的香味。罗老六顿时涌起满嘴的口水,咕噜一声,用力咽了下去,佝偻起一米八的腰身,把没系扣子的旧夹克往起抿了一抿。看见小卖部的影了,有人出来,竟关上大门。他买东西总赊账,人家宁肯不做生意,也不让他进门。他气哼哼一跺脚,不得不停下脚步。
罗老六今年三十六岁,光棍一个,十年前父母相继过世,他也生了一场病,病好后就改了性,不爱干活,哪里有酒就往哪里钻。他在村里还有个亲姐姐,刚开始对他照顾有加,后来见他好吃懒做,就再也不管不问,和他断了来往。北岔村本来挺富,就因为有个罗老六,始终摘不掉落后的帽子。
罗老六好吃懒做,远近闻名,为了帮他,县里派出一拨又一拨人马,嘴皮子磨破了,工作也算到家了,但一点起色没有,他从此还有了主意,反正你们不能看着我饿死,我就是个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现掂兑,有点钱,马上买酒买肉;干爪了,就腆个大萝卜脸,到邻居家、村干部家、自己姐姐家,去借去要。缺胳膊短腿的,人家还能可怜可怜,就他这正值壮年的汉子,谁肯接济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苦口婆心地劝过罗老六,你不出去打工,在家里弯下腰也能挣点,怎么着也得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吧。但是谁说也没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罗老六这个名字,不但在村里,在县、乡也是臭名远扬。人们都知道北岔村有个罗老六,懒得可以几天不吃饭;人们都知道这个罗老六,只要喝顿酒,立马能支棱好几天。
罗老六是摊烂泥,怎么扶也没用,可也不能不管他呀,扶贫办的领导,一直在物色一个干部,但是找谁,谁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都说罗老六这个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烫得再狠,他也没反应,倒是把扶贫干部整不会了。
扶贫办的领导正头疼,一个叫张明宇的新人调了进来。张明宇农机校毕业,今年二十六岁,之前供职于工业局。张明宇父亲在县城摆摊卖菜,母亲操持家务,儿子能在县政府谋个差事,他们觉得很长脸。张家的条件不富裕,住在一间60平方的动迁房里,张明宇到现在还没有谈女朋友。
张明宇来到扶贫办,恰巧领导正在为罗老六这个扶贫对象头疼,派谁去为罗老六扶贫,可是一个大难题。几年当中,派出去五、六个人,个个都是铩羽而归。领导一看,来了一个新人,年轻人脑瓜活,点子多,备不住真能出奇制胜。领导找到张明宇对他说,北岔村有个贫困户叫罗老六,他是村里最后一个贫困户,只要你帮他把生活搞起来,脱了贫,那我们扶贫办就又攻克一个堡垒,现在罗老六这个任务就交给你。
张明宇刚到一个新单位,迫切想有一番作为,丝毫没犹豫,爽快地答应下来。领导就把罗老六的相关资料、近几年来的扶贫总结统统拿来,交到张明宇手上。
张明宇拿到了资料,回家细看才知道,这罗老六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这几年当中几个扶贫干部都没能把他拿下,那么多努力全失败了。资料里显示,曾经给他送过牛,送过羊,还给他送过小猪崽。但是罗老六,把政府送给他用以养殖脱贫的东西全吃光了,能乐呵一会是一会,吃了喝了,照样还是受穷。
张明宇深吸一口气,暗自思忖:自己分明是拣了个刺猬,扔不掉,放在手里还扎得慌。罗老六好吃懒做已成顽疾,思想意识根深蒂固,自己比罗老六小十岁,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也不知道能不能搞定他。可是任务已经接下,不得不干了,挠头也没用。
张明宇前期做了大量工作。半个月后,他开上单位的小皮卡,拉上一袋大米,一桶豆油,还买了几斤肉,一些时鲜蔬菜,就奔北岔村去了。进了村打听,罗老六家在哪?别人就一指,看见没,院子里长草的那家。张明宇开着车,就奔那堆草过去,到罗老六家门口一看,大门本应是两扇,罗老六家只剩下一扇,在一个歪斜的木桩子上丢当着;别人家大门口都栽几墩蔷薇花或地瓜花,他家却是一堆蒿草东倒西歪。院子里杂草丛生,有的地方甚至比人还高。这明显是老长时间没人锄草,也没人上去踩踏。
张明宇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棍,往那剩下的一扇破铁皮门上敲了几下,边敲边冲着院里喊。罗老六正在屋里炕上躺着,一听有动静,便支棱起耳朵,原来是有人来了。这谁呀?他铆足劲冲外面喊了一嗓子,随即翻身起来。
张明宇听到屋里有人,就走了进去。这时罗老六已趿拉着鞋,站到地上。张明宇自我介绍,“我叫张明宇,县里扶贫办的,是来帮你扶贫的。今天咱俩就正式认识一下吧。”当即伸过手去。罗老六两只胳膊垂着,见来人已将手伸了过来,只好被动地抬起了右手,和张明宇握了握。随后一屁股又坐到炕沿上,张口很不屑地说道,“你是扶贫干部?这么年轻。”张明宇说,“罗大哥,我这次来,给你带了一些东西,走,咱们一起去车上搬进来。”罗老六一听有东西,高兴得赶紧抬起屁股。
张明宇以为拿了这么多东西,还是白给他,罗老六一定会特别高兴,但是没想到,罗老六看到只有米、油和一点猪肉青菜,顿时有些失望。
“罗大哥,看上去你有些不高兴?”
“张干部,你看看你拿的这点东西,一袋米一桶油,能值多少钱?我们村里汪老二,前几年也是你们扶贫办过来,送给他一头牛。你再看看给我这点玩意儿,加在一起,充其量不过几百块钱。”
“罗大哥,扶贫办以前也给过你牛,给过你羊,还给过你猪,可是你把他们养起来了吗?不都让你给吃了。”
罗老六一听张明宇是门清啊,过去那些事他全知道,就开始强词夺理,“你们扶贫办把牛啊羊啊送来之后,后续也没有给我送来喂养的饲料,没有饲料,牲口们饿得皮包骨头,不杀了它们怎么办?”
罗老六振振有词,张明宇真是无语。想起自己年近六旬的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在菜市场摆摊卖菜,凭着每天不间断的微薄收入,供自己完成了学业。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却还在等着国家扶贫,张明宇真替他害臊。但自己就是来给他做工作的,刚刚接触,千万不能和他发生冲突。张明宇压下了火气,暗暗劝自己,先和他接近,慢慢再做工作。
张明宇说,“罗大哥,咱先不讨论这个问题,我第一次上你家来,咱哥俩炒点菜,喝点酒,这时间长着呢,有话慢慢唠。”
一听说喝酒,罗老六顿时两眼放光,来了精神:行,喝酒。一看桌子上那几个酒瓶子,全都见了底,哪里还有一滴酒?罗老六瞅着张明宇说,没酒了,咋整?张明宇说,我车上有一瓶大泉源,就喝它了。说着话,就走出门。
张明宇拿着酒,对罗老六说,“大哥,喝酒是喝酒,我有一个条件,咱们喝完了,一起把院里草薅一薅,把屋里划拉划拉,归置归置,你看你这屋,就睡觉这地方光溜点。”罗老六惦记喝酒,满口答应。
罗老六点着了锅灶,张明宇摘菜洗菜切肉,一切搞定,两个人坐在一张油渍麻花的桌上开喝。左一杯右一杯,唠得挺热乎,张明宇就让罗老六讲一讲,这些年都干了些啥,有没有什么理想,将来想不想说个媳妇。酒精作用,罗老六免不了兴起,一时间豪情万丈,他说他不屑于干这些地里的苦营生,也不想守着庄稼院过一辈子,想出去打工,又没有合适的工作,就这样在等待机会。至于媳妇嘛,暂时还没考虑。
张明宇明白,罗老六说得冠冕堂皇,都是一些空话,七尺高的汉子,总要为自己的懒惰找开脱的理由,要不面子上哪能挂得住?看来他也有虚荣心。
酒足饭饱,按照喝酒前的约定,张明宇催促罗老六动起来。两个人先从门外和院里的杂草开始,一阵快刀斩乱麻,大草薅干净,小草也全部铲锄,没用一会儿,院子里,大门外,已经焕然一新。外面活干完,转移到屋内。
乌了巴吐的墙壁,到处是黑灰乌渍,破衣烂袜子,多少年不用的旧物什,自从罗老六的妈妈死后,他就再也没有收拾过。这屋子简直就是个废品仓库。清扫完积存的垃圾,又开始清理那些没用的废品。张明宇在墙角处,拎起一件破衣服,下面还有一个糊满泥巴和食物残渣的破碗。张明宇随手拿了起来,根本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但从大致轮廓可以看出,碗比较完整,器型似与普通碗不同,没有破损的痕迹。
张明宇拿着这只碗,仔细端祥,然后又把上面的污渍揩了揩,露出一道褐色花纹。这应该不是现代的一个碗,应该有些年头了。这个碗长时间没刷,张明宇一时间只能看个大概。张明宇酷爱历史,多少也了解一点文物知识,他把碗又翻了过来,想看有没有落款。他拿着抹布,用力在碗底擦了几下,露出一小块碗的原色,再一看,是碗的款识。
张明宇忙不迭地连声高喊:“罗大哥罗大哥,你赶紧过来。”罗老六凑到跟前问他,“咋地了,这么喊?”
张明宇说,“这个碗放在墙旮旯,还用破衣服盖着,不知是干嘛使的?”罗老六说,“嗐,我以为你发现宝了。这就是我给大花喂饭的。”张明宇问他,“大花是谁?”罗老六说,“我养的一条狗哇。”张明宇说,“我来怎么没看见?”罗老六的脸上露出少有的难为情,“大花让我勒死了,吃肉了。”张明宇说,“狗是你的伴,你怎么把伴儿还杀了?”罗老六说,“大花在我家吃了这顿没那顿,活得痛苦,我干脆给它解脱了。狗没了这个碗就扔在这,都已经忘记了。”
张明宇心想,罗老六馋疯了,逮啥吃啥,自己养的狗都能吃,简直不可思议。
“罗大哥,你喂狗这只碗不错,你坐下来,咱们聊一聊。”罗老六遂坐下。
张明宇说,“以前来你家扶贫的时候,政策比较好,可以给你家送牛送羊,还能送猪崽儿,让你养大繁殖发家致富,但是现在没有这个政策了,只能给你送点米面粮油,暂时救救急。领导这次派我过来,明确指示,扶贫是个漫长过程,要一点点来,以后我只能帮你出出主意,找找项目,要脱贫,还得靠你自己行动起来。刚才我和你喝了一顿酒,我感觉咱哥俩挺投缘,我想和罗大哥正经八百交个朋友。”
罗老六就说,“小张兄弟,我也想和你交个朋友,有啥想法,尽管说。”张明宇就说了,“罗大哥,你这只碗看着有些年头,值点钱,我想买下它。你可以用我买碗的这个钱,做为启动资金,投资一个致富项目,这样的话,短时间内,就能挣到钱。要是慢慢想辙,你这顶贫困帽子,不知要戴到猴年马月。”
罗老六一听,喂狗的碗能换钱?焦急地问张明宇能给多少。张明宇又翻过来调过去,反复端详那只碗,然后说,“罗大哥,我也不能少给你,我给你一万二,怎么样?”罗老六惊得嘴巴张得老大,缓醒一会才说,“小张干部,你要给我一万二,买这只喂狗的碗?你可别逗了!”
张明宇说了,“罗大哥,我能逗你么?我是谁,县里的扶贫干部,吐口唾沫就是钉。这么地吧,你要是同意,我可以立马给钱,车里正好有我准备存银行的现金,我不存了,先给你。”
罗老六太高兴、太意外了!他惊喜地连说我同意我同意,还下意识地拽过张明宇的手,要和他拉勾,张明宇笑他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但为了安慰他,象征性地勾起了小拇指,随即到车的手扣里取出一万二,交到罗老六的手里,并再三强调,“咱俩现在是钱货两清,一万二千块钱给了你,这只碗就是我的了,这个交易达成之后,咱俩谁也不许反悔。”罗老六一迭声地说,“绝对不反悔,绝对不反悔。”
喂狗的破碗,卖了一万二,这一万二,能买多少酒,能买多少肉?一年半载不用为吃喝发愁,他比张明宇还害怕对方后悔。
张明宇包好了碗,拍了拍手,对罗老六说,“我毕竟是个扶贫干部,做成了个人买卖,也不能忘了本分。我来之前,扶贫办的领导和说了,要我帮你研究一个脱贫项目,所以我先去了一家种鸡场,他们家一斤多重的快大黄,十块钱一只。本来呢,我是想后期帮你贷款一万块钱,让你上这个养鸡项目。眼下我买了你这只碗,你有了这一万二,买一千只鸡苗还剩二千,可以进些饲料。咱们说干就干,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给你送过来。”
罗老六一听急了,“别介呀小张,我这钱还没捂热乎,你就让我拿出去,给我弄一堆鸡崽子过来,你还没问我养不养呢。”
张明宇说,“罗大哥,咱俩是兄弟呀,就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看我花了大价钱买你一个破碗,我帮你找个扶贫项目这是我的任务,你就用这钱买了鸡苗,我回去也有个交代。再说了,你养上四、五个月,鸡就该出栏了,他们鸡场还负责回收,保底50块钱,刨去期间的损耗、喂养费用,你咋还不挣个三四万块?”
罗老六一听这个致富项目,站在那直挠脑袋。不是不想挣这个钱,主要打怵养鸡这个活要服辛苦,成天躺在炕上,动不动扶贫的来了,送点吃的喝的,这要是养上鸡了,白天晚上都得忙活,他就有些不情愿。
张明宇看出了他的喂难情绪,就说道,“罗大哥,财富要靠双手创造,你天天这么好吃懒做肯定不行。”说着,就拨通了电话。
张明宇对罗老六说,“我已经联系好,一会鸡场就给你送鸡苗过来,我就在这看着你,你死活都得养了。”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罗老六一看,这个扶贫的小张,和自己要死嗑到底,太负责了,还要在这看着我,不养也得养了。罗老六虽然懒,但他不傻,人这也是为了我好,一咬牙一跺脚,就这么着吧。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鸡场送鸡苗来了,司机进村,直奔罗老六的院子过来。来了把鸡苗卸下之后,张明宇就让罗老六付款,罗老六这个不情愿,但是没办法,张明宇搁这看着。养鸡场的人拿上钱,开车走了。
一千只快大黄鸡苗,都用一个一个塑料笼子装着。张明宇打电话,通知村主任,村主任又喊来几个村民。大家一起动手,把罗老六家的后山,用尼龙网给拦了起来,以后小鸡苗就可以放到这个区域里。村主任又给超市的小老板打电话,要了几张石棉瓦,在山脚处搭起了临时鸡棚。张明宇和村主任都嘱咐罗老六,从今天起,你就要对这一千只小鸡负责,养好了,几个月之后,能挣下几万块钱。
罗老六这时也有些憧憬。几个月以后,自己一下子能有几万块进账,有了这些钱,可以去县城的超市买上几瓶五粮液,听说那个酒怎么喝也不上头。他还没喝过真的五粮液,他的欲念开始膨胀。
有这点念想撑着,刚开始他的确雄纠纠气昂昂,俨然自己是个万元户了。当时已入夏,山上有小昆虫,泥土里有蚯蚓,再有一些野草,这些鸡都可以啄食。罗老六定期地喂食喂水,没有太强的劳动量,只是操些心。
张明宇自从帮罗老六张罗好这个养鸡项目后,再也没来北岔,好似销声匿迹了一般。罗老六没事的时候,暗自琢磨,这小子不像以前的扶贫干部,三天两头下来,催促我干这干那,他一点也不急,就像应付完了差事一样。罗老六盼着他来,再痛痛快快喝顿酒,再听他唠唠那只碗。
罗老六天天忙碌在后山,放养他的那些小鸡。热乎劲一过,他有些倦怠,又想起以前躺倒不干的日子。一个月之后,小鸡由初来时的一斤左右,长到有二、三斤大了。罗老六看着这些小鸡,有点馋,忘记了自己多长时间没吃肉,很想杀一只开开荤。
罗老六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是牛脖子拴的铃铛,一走路就发出的脆响。他抻长了脖子向远处了望,叮当声渐近,牛也越来越清晰,等到放牛人走近,他看出是本村的汪老二。
汪老二曾经和罗老六一样,都是村里的贫困户,但是他依靠养牛,已经脱贫,现在是响当当的养牛大户。以前汪老二和罗老六形影不离,常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自从养牛之后,两个人渐渐拉开距离。今天汪老二放牛,正好路过罗老六家的后山,看见了罗老六,走了过来。
“哎呀老六,我听说你弄了千来只鸡苗,天天搁这当老母抱,咋样,养得顺手不?”
“嗐,人都说,带毛的不是财,现在这才哪到哪,能不能挣钱还两说。”汪老二接过罗老六的话,“老六呀,我听人议论,帮你扶贫的那个干部挺年轻,是个小伙子?”罗老六说,“可不,才二十多岁,三十都不到。但是也不知道咋回事,他从上次帮我张罗完鸡场之后,再也没见到这小子的人影。”汪老二就说,“公家人,兴许工作忙,顾不上你了呗。这个小干部行啊,来了就给你弄来一千只鸡苗,嘁哩咔嚓帮你把鸡场张罗起来。”
罗老六说,“二哥呀,你不知道,这一千只鸡苗,可都是我自己掏的钱。”汪老二说,“老六,你可别在那白话了,你有没有钱,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说你自己掏钱买鸡苗,这得万把块钱呢,谁信?”
罗老六说,“二哥,你有所不知。我买鸡苗这一万块钱,是把我们家一只碗卖给张明宇换来的。我家这只碗,听张干部说有些年头,咱也不识货,也不知能值多少钱。”
汪老二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咋回事,你说给我听听。”罗老六就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听完,汪老二把放牛的鞭子向山皮子上一戳,往罗老六跟前凑了凑,隔着围网,很神秘地对罗老六说:“老六啊,你不会是上当了吧?”罗老六说,“我上什么当啊,二哥,那么一只破碗卖了一万二,我占了老大的便宜。”汪老二就说,“你看过那么一段新闻没?说有一个文物贩子到乡下,专收一些看不上眼的破烂,有一个老太太,家里有一个喂猫的小钵,被文物贩子看上,给了老太太不几个钱,然后这个小钵在拍卖会上卖出了八十万,八十万呐,那可是个文物啊。”
罗老六一听,仿佛醍醐灌顶,双手一拍大腿,颤声说道,“完了二哥,张明宇当时一见我家这只碗,两眼放光,毫不犹豫要给我一万二。俺家那只碗,从我记事时候就有,也不知从哪代传下来的。你说它是不是个古董,特别值钱?”汪老二就说,“老六啊老六,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时你咋没想到这一点呢?这个叫张明宇的,肯定对古董有研究,他一定是看出了这只碗的价值,我分析,这只碗即使不值个百八十万,它也值个四、五十万,他花一万二就买走,一定赚大发了。”
罗老六一听,气血上涌,火冒三丈,“这个张明宇,忒能算计了,他是个干部,他敢来骗我这个贫困户,二哥,你快给我出个主意。”汪老二就说,“这事你得找村主任,让村主任出面找张明宇,大不了,咱把一万二还给他,把碗赎回来不就得了?”
罗老六火急火燎,气哼哼地跑去找村主任,见了面,劈头盖脸就说,“主任,我让扶贫干部骗了。”村主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不认识他似的,把他打量个遍,然后开口说道,“就你,扶贫干部骗你?你说说,能骗你啥,就你那个家,趁个啥。”
罗老六哭哭叽叽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罗老六陈述,村主任也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安慰罗老六说,你别急,等着,我马上打电话找他,找这个张明宇,真是不像话,竟敢到我们北岔村来占便宜。
一个多小时之后,张明宇开着车来到村部,刚一露头,罗老六上去一把就薅住了他,“好你个姓张的,我说你怎么那么大方,张口就给我一万二。你把我们家祖传的碗骗走了,这么长时间不露头,是不是怕漏馅?”
张明宇说,“罗大哥,你当初也没说碗是你家祖传的,就说是你家一个喂狗的破碗。”罗老六不干了,“那就是我家祖传的,你把碗还我,不然我和你没完!”
村主任一边扯开罗老六薅着张明宇的手,一边貌似公正地说,都站开,有话慢慢说。
两个人各后退一步。张明宇说,“我们当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好了绝不反悔。你是个成年人,怎么还能耍赖,找后账呢?”
罗老六说,“那我不管,你是扶贫干部,我是老百姓,你骗我就不行,你必须把碗还给我。”
张明宇一看,纠缠下去没个头,就说了,“罗大哥,既然这样,那我们这笔买卖可以取消,你给我一万二,我马上回家取了碗还你,由村主任在这做证,咱们谁也不许打赖。”罗老六脱口而出一个行字,可是说完,他又抓瞎了:上哪去弄这一万二?他兜里只有买鸡饲料剩下的几百块钱。他无奈地看向村主任,村主任早瞅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对他说,“你别看我,我也没有这一万二。怎么弄,你自己想辙。”
这时张明宇又说话了,“罗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鸡也养了一个多月,你再努努力,三个多月后鸡出栏,你不就有钱了,到那时你再赎碗不迟。多简单个事情,值得你大动肝火,这么急三火四喊我来。”这时村主任马上说,“我看这个主意不错。老六,你放心,我搁这给你担保,做个证人,三个月后张明宇如果不还你碗,我也不能饶了他。”
罗老六挠挠头,还想做一下努力。他说,“我怕夜长梦多,万一三个月后,这个事情再发生点变故,俺家这个祖传的碗我就拿不回来。你们给我点时间,我出去借钱,先把俺家碗赎回来再说。主任,你搁这帮我留住他。”说完拔腿出门。
村主任和张明宇在村部坐着喝茶,耐心地等着罗老六。等了半天,罗老六耷拉个脑袋回转来,他跑遍整个村庄,两手空空,还吃了许多白眼,就连亲姐姐都把他轰了出来,说他败家,没救了。村里人都知他的德行,谁敢借钱给他?
到这时,他只好按张明宇给他指的道,等着鸡出栏再赎碗。张明宇开车走了,罗老六闷闷不乐回了家。
回到家,他马上去到后山看他那些小鸡。小鸡个个胸脯上肉鼓鼓的,长了老翅膀,有的一飞老高,都能窜到后山的树上,站在上面东瞅西望。罗老六心里想着,祖宗们呐,我可得好好养着你们,再馋我也不能吃你们,你们可是我发财的指望啊。
从此之后,罗老六起早贪黑,把时间和精力全用在这些鸡身上,给鸡接了根水管,不时地用水泵泵上一些清水给鸡喝,下雨天怕鸡不能及时回窝,还在半山腰给鸡搭了个简易的小房。鸡长到四斤多重,食量大增,罗老六除了精心喂养,还拿把小镐,帮着鸡们刨虫。罗老六一反常态,主动去村里其他养鸡大户那里,向人家请教,鸡羽毛不亮怎么办,鸡互相掐架怎么对付。
这让村里的人不禁奇怪,罗老六被谁施了魔法,怎么忽然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小鸡经他精心饲养,一天一个样,千把百只鸡,每天在后山上窜下跳,罗老六的心里像灌进了蜜。
到了鸡出栏的日子,张明宇领着鸡场的负责人来到北岔村。看了罗老六的快大黄,个个尾羽高扬,鸡冠红得耀眼,毛色金光闪闪,一对对大鸡爪子粗壮有力,一扬脖,就是一声高亢的鸣啼,养鸡场的人别提有多高兴,说罗老六这鸡纯是散养,品质超群,不能与圈养的同价,每只鸡格外加价十五块钱。啪啪一点数,点出了九百零七只,罗老六除了损耗和投入饲料的费用,净赚了四万多块。
罗老六捧着这四万多块钱,眼泪差点掉出来,他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这么大一堆钱,关键这还是自己挣来的钱。
村里许多人都来看罗老六卖鸡,看他得了这么多钱,纷纷为他竖起大拇指。村主任跑来祝贺,他久不来往的姐姐也来了,脸上有了笑模样。这时罗老六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他冲着张明宇就喊,“小张,我给你一万二,你赶紧把碗还给我。”
张明宇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从车里拿出一个纸包,左一层右一层,一层层地向下褪,褪下来一堆纸后,露出那只脏兮兮的碗。碗还是那只,模样还是拿走时的模样,压根没有清洗,食物残渣还嘎巴在上面。
罗老六如获至宝,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详。可不,正是自己那只喂狗的碗。这时他的姐姐几步上前,啪地给了他一巴掌,笑着说,“老六,这就是一只普通的粗瓷碗,有了好碗,咱妈不稀罕用它,当狗食碗了。”
罗老六把脖子一梗,对姐姐说,“姐,你说得不对,这是一个文物,老值钱了,汪老二给我分析了,能值好几十万。”这时汪老二也从人群里钻出来,走到罗老六的跟前,笑着说,“老六,我那是骗你呢。”罗老六说,“二哥,你那天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可信你了。”
汪老二就说了,“咱俩以前都是贫困户,我脱贫后,就替你着急,但我着急没用,你自己不上进,谁也拯救不了你。小张来了,没去你家之前,他已在咱们村访了个遍,最后偷偷找村主任、我还有你姐,在一起商量怎么帮你。最后就想出骗你、逼你这一招。”说完哈哈大笑。
此时此刻,罗老六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张明宇的一番苦心,设计了这么一出戏,逼着自己好好养鸡。他不好意思地望向张明宇,望向村主任,大家也向他投来赞许和鼓励的目光。这时他心底那点自尊复苏了,他方才觉得,做个自食其力的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