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相遇，算不上愉快。

那天，男孩放学回家，走在路边，嘴里念念有词，背诵着课本上的古诗文。

“熟读并背诵全文。”——这大概是所有中学生的梦魇。

初三，15岁，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同样不大不小的还有中考的压力。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男孩心中默背这首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老师说，这很可能是考点。

既然是考点，就必须背熟。

初三和高三，似乎就是用来考试的。

“闪开，快闪开！”

全神贯注的男孩听到了杂音，这杂音洞穿他的耳膜，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同时，发

出杂音的主人也踏着自行车朝他横冲直撞了过来。

“对不起！”

面对女孩的90度鞠躬大礼，男孩有些错愕。

“没事。”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起身对着女孩笑了笑。

这一笑，真好撞上女孩抬头望来的目光。

她，真漂亮。

男孩此时，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至于古诗词，早不知抛到哪里的九霄云外去了。

两个人，两张年轻的脸，两双涌动的眼，就这么默默对视着，一时忘了时间。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男孩，他的脸唰一下便红了。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男孩有些不自然的站着，害羞地挠了挠耳鬓。

女孩笑了。

回到家，男孩哪里还有学习的心思，满心所想都是那个女孩。

在这之前，他们从未相见，竟不知曾几何时，小镇来了这样一位漂亮姑娘。

想着她，粗茶淡饭都是满汉全席；念着她，绳床瓦灶也是锦衣玉食。

一颗青春懵懂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只为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精彩绝伦的授课已经没心思去听，密密麻麻的板书也已没工夫去记。他的心，他的脑，换了主人。

他得了一种叫“相思”的魔症。

注意力不集中的后果可想而知，这次月考他从全班第一变成了第五。

昔日的男孩，从未落过前三。

“这不是你的水平！”母亲把试卷重重地拍在桌上。

“行了，孩子一次没发挥好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父亲忙打着圆场。

男孩也不知怎么回事，题目写着写着，试卷上就映出来女孩美丽的脸庞，简直完美无瑕，他着实不忍在这世间无二的艺术品上动笔。直到考试即将结束，他才草草几笔，把答案填上。

男孩心想：“也许，只有再见她一面，才能治好我的病。”

每次放学，路过那个路口，他总要驻足观看，久久留念。

她还会再出现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男孩等了半个月。

上天似乎被男孩的痴情所打动，他们果然又见面了。

不过，不是在路口，而是在镇上的图书馆。

男孩坐在桌前看书，女孩的身影一飘而过。

他急忙起身，把对面的人都吓了一跳，但他没时间理会这些，不顾一切地朝那个身影冲去。

什么绅士风度，什么社交礼仪，他通通不管，他只知道，没有她，他便不再完整。

然而，满心欢喜的他，追上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女生明显被他硬拽住的粗暴手段吓到，一张脸花容失色，牙齿更是紧张地咬着嘴唇。

美是美，却少了她的绝代风韵。

这个女生，不是那个女孩。

男孩松开手，失望地垂下了头，却在视线流转间瞥见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这一次，他不敢打草惊蛇，像是想欣赏美丽的鸟儿，又怕鸟儿受惊飞走般，慢慢地朝女孩靠近。

女孩对他的窥视毫无察觉。她只是安静地、温柔地一页页翻着书、看着字。

她斜靠在书架上，细黑的长发听话的披在背后，只有那调皮的几根，在太阳的照射下，懒洋洋的贴在她白色连衣裙的肩头，仿佛在沐浴阳光。

她离窗台很近，微风拂起她好动的裙角，好似在偷摸着向男孩招手，让他赶紧过来以解相思之苦。

绕在耳畔的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掉了下来，女孩伸手勾了回去，或是正好书中的哪个桥段逗笑了她，她嘴角微扬，喜上眉梢。

男孩看得呆了。

她像自由飞天的凤凰，散发着火一样的光芒；他像扎根入地的大树，渴望着光的滋养。

她是三月里的春风，四月里的樱花，五月里的暖阳……她是男孩心灵的依托。

“你好。”男孩鼓足勇气，上前打了招呼。

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从古代历史到现代哲学，从天体运行到地壳变动，他们无话不谈，无话不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整天，男孩和女孩都待在一起，他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聊不完的天。

男孩甚至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他从未有哪天，说过这般多的话。

“我以后，想开一家书店，每天都钻到里面看书。”女孩描绘着她小小的梦想。

“那我也入股，和你一起开店，每天你看书，我看你。”男孩深情地望着女孩。

“那你可要加油咯，开店可得花不少钱呢。”

“放心，我学习成绩好，肯定能赚很多很多钱。”男孩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晚上送女孩回家的时候，男孩偷偷碰了一下她的手，女孩没有反感。

“中考加油，我们一起上重点高中。”彼此欣赏的两个人，定下了他们的第一个约定。

快乐和痛苦总是相对的，若贪恋这一时相见的欢愉，便要忍受更多两地分离时的牵挂。

男孩和女孩不在一个学校，也不住在一个地方，连回家的方向都不一致，唯一有交集的便是那个路口。

他们约定，放学后就到路口会合。可路口人多眼杂，他们每次只能偷偷见上一面，说上几句便要各自归家。

他们不敢回去的太晚，因为害怕父母知道。

无数个想她的夜晚，男孩不只一次的问自己：这是不是早恋？

应该是吧，毕竟他们年龄尚小；或许不是，毕竟他们还只是朋友。

以往十五个年头里，男孩只知埋头苦读，学习成绩异于常人，感情经历却是一片空白。

读书让他有事做，学习使他不无聊，成绩好还能讨父母欢心，何乐而不为？

但，他终究并非草木、孰能无情？

看书看得乏了，写字写得累了，他也希望能有人陪自己聊聊天，说说话。父母工作太忙，同学思想不同，每次说不了几句就冷场，久而久之，他也懒得讨好父母、逢迎同学。

有时他想，是不是自己太早熟了，为什么感觉周边无一个知心朋友；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应不应该主动找点话题。思前想后，他还是放弃了，融不入的圈子不必强融，安心做个局外人也挺好。

只有她，那个女孩，对男孩来讲，是个例外。

在她这里，男孩敞开了心扉。

“这家店的冰淇淋真是太好吃了！”女孩夸张的喊着，对着头顶的招牌竖起了大拇指。

“要不要再来一份？”男孩宠溺地看着她。

“那可不行，要适可而止，吃多了会拉肚子的。”

这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约会，吃冰淇淋、坐旋转木马、逛精品店、看新上映的爱情电影。

男孩双手捧着两杯冰可乐，女孩抱着一桶爆米花，安静地坐在影院后排的角落。

位置是女孩选的。

大荧幕上，嬉笑怒骂的镜头一个接着一个，男女主角的感情也随着剧情的发展步步升温。

男孩端坐在柔软的靠椅上，看起来有些拘谨。

女孩一粒粒地咬着爆米花，动作缓慢而优雅。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注意力似乎全在电影上，也似乎不在。

电影剧情持续推动着男女主角感情的发展，终于达到了高潮。影片中的男女相拥在一起，激情热吻。

气氛很好的蔓延全场，影厅中的情侣也大多依偎在了一起，男孩甚至能看到前方情侣交缠的双唇。

某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聚集在男孩胸腔，蓄势待发。

必须做点什么！他这样想。

急切地转过头，女孩居然也在扭头看他。

男孩俯身向前，干渴的嘴唇跃跃欲试。

“嘘——”女孩竖起食指挡住男孩的进攻。

他的吻，落到女孩指尖。

“不可以动坏心思哟。”女孩细声说。

男孩有些丧气。

“等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这就当给你的奖励，好吗？”女孩嫣然一笑。

男孩点了点头。

这次以后，男孩和女孩没再见过面，因为他们要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学习上，为了他们的约定。

一周的备考，紧张而忙碌。纵使试卷堆积如山，男孩还是会忙里偷闲想起他的意中人，以及那个未完成的吻。

中考，终于来了。

每道题他都认真思考，每个答案他都仔细检查。男孩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有所偏差，让他和女孩的约定，成为泡影。

第一天考试结束，男孩在脑中大概估算了一下，成绩应该不错。不知道女孩考得如何，但他无法与女孩取得联系，小镇里的孩子不像大都市，这个年龄的他们还没有手机。

第二天第三天，男孩照常发挥，几乎零失误。

5、4、3、2、1！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男孩交了卷便径直跑到他们相遇的路口，他要在那儿等女孩凯旋归来，并且告诉女孩，自己也已大获全胜。

路上行人，来去匆匆，红黄绿灯，不断变换，他等的人，始终没来。

夜深了，橙黄的路灯在头顶高高亮着，为男孩投下一抹金光，也愈加彰显他的孤独。

男孩站在空旷的路口，四周再无他人。

再不回家，母亲该生气了。

他踮起脚尖，遥望着女孩来时的方向，待到脖子僵硬，脚掌酸痛，终究还是低着脑袋回了家。

或许，她今天有事耽搁了——男孩心想。

当晚，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他便决定，去女孩家中一探究竟。

“中考的最后一天，她在去考场的路上，出了车祸。”女孩母亲悲伤地擦着眼泪。

男孩绝望地盯着庭院里放着的，残破不堪的自行车，痛苦的不能呼吸。

无心再听女孩母亲接下来的话，问清地址后，男孩疯了一般朝医院跑去。

气喘吁吁地站在病房外，男孩就这么呆呆地愣着，连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紧张感，遍布全身，他甚至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忐忑不安地打开门，女孩正躺在病床上和旁边的女同学开心地聊天。

“知道吗，这件衣服我可是惦记了好久，昨天终于买了下来。”

“真好呀，等脚好了，我也要去购物，好好逛个痛快。”

门开的瞬间，两人停止了交谈。看见男孩，女孩有瞬间的错愕，随即转变为傻笑。

“哟，你来了。”女孩笑着打招呼。

“怎么回事？”同学走后，男孩问。

“那天去考场的路上，被车给撞了。”

男孩四下瞧了瞧，急着确认女孩的伤势。

“放心，只伤到了脚，其他部位都好得很，没少一丁点儿零件。”

男孩掀起被子一角，仔细查看女孩脚伤，确实如她所言，并无大碍。

男孩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多久能好？”男孩问。

“伤筋动骨一百天，估计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出院。”女孩无奈地叹息。

“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女孩指了指床底，“东西都堆得收不下了。”

“那……中考的事……”

女孩无奈地笑着：“只怕……不能和你一起上重点了。”

男孩没再说话，双手却紧紧攥着被角。

“别灰心，我已经决定复读了，你先去，明年我当你学妹哦。”

一年，他们要分开整整一年。

走在回家的路上，男孩悲恸不已。

这一年会有多少变数，又会有多少不同？他和她不再是同一个年级，他们的知识面不再平衡，他说的东西或许她还没接触，他讲的内容可能她还未涉猎，他们没办法再对同一个问题在第一时间交流彼此的看法。女孩可能会结交新的朋友，男孩也许不再是她最知心的那个。

万一一年后女孩改变主意怎么办？她会不会去更适合她的地方？会不会渐渐忘了自己……

男孩不敢再想下去，他有些害怕，以及对回归孤独的恐惧。

习惯了两个人，便再不愿过一个人的日子。

可他，无可奈何。

昏黄的路灯下，只有男孩孤身一人，他踩着自己的影子，默默地走着。

女孩住院的日子里，男孩每天都会去陪她，和她说话，帮她做康复训练，跟她讲最近有趣的事情。

中考成绩发布了。男孩稳定发挥，成绩斐然。女孩缺考两科，结果可想而知。

“没关系，我等你。”男孩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女孩。

“拉钩。”女孩伸出手，对男孩曲着小拇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约定。

这个暑假，男孩和女孩过得很开心。

他们几乎每天都腻在一起。

男孩因为中考发挥出色，从父母那获得了一笔价值不菲的奖励金。用这笔钱，他开始带着女孩四处游玩。

他们一起去公园放风筝，男孩拉着风筝线在草地上奔跑，女孩坐在轮椅上看着他笑。他们一起去动物园看各种各样的动物，看到大猩猩的时候，女孩打趣说男孩长得比猩猩还丑，男孩便作势拿拳头不停捶着胸口逗女孩笑。他们一起去花店买了棵橘子树苗种在女孩家里，还给它取名叫“小书”，希望两人开书店的梦想能够成真。

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制造了很多共同的回忆。

暑假快结束了，女孩也基本能正常行走了。男孩决定，要带女孩去看一次日出，寓意新的开始。最近这段时间，母亲一直拉着他帮家里做农活，都好些天没见女孩了。

可当他兴冲冲来到女孩家里的时候，却发现大门紧锁，人去楼空。男孩不甘心地从铁门翻了进去，贴着窗户向里张望，视线却被窗帘死死挡住。他又跑到大门口，透过门缝斜着眼朝内偷瞄，除了冷冰冰的墙壁和桌椅，同样什么也看不到。男孩使劲拍打木门，高声呼喊着女孩的名字，依旧无济于事，无一人应答。庭院里原本晾晒的芝麻、花椒等农作物以及洗好的衣服都被清了个干干净净。只剩那棵橘子树苗，还在孤单地生长。

男孩在女孩家院子里呆坐了一整天，没人回来。邻居说，他们一家搬走了。

“其实他们本就不是本地人。”邻居告诉男孩，女孩一家是一年前搬来的，这原本是他们亲戚的房子，房主在外定居，常年不回，女孩父母因为工作变动搬到此地，女孩便跟着父母转学过来，现在父母要调回原城市工作，女孩便也跟了回去。

难怪我之前一直没见过她。男孩想。

“可是，你为什么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你要去哪里，哪个城市、哪所学校？我该怎样，才能找到你？”

男孩感觉，他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似是看清了他的心思。“前些日子，我见你经常偷偷溜出去找她，便怀疑你早恋，跟她父母聊过，当时我就知道她要搬走。”

“所以，你这些天才想方设法留我在家里，不让我和她见面。”

“孩子，我这是怕你走错路，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

男孩扔下碗筷，躲进房间，哭了整整一夜。

一周后，男孩开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活，进了那所约定好的重点高中，这是当地最好的学校。明知女孩不可能出现，可他还是不死心的到处找寻她的踪迹，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母亲说，女孩只让她转告一句话——“千山万水，我来寻你”。

男孩有了新的生活，不一样的教学方式，陌生的同学和老师，从未接触过的新科目，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他开始住校，学校离家太远，一个月只能回去一次。每次回家，他都会去那个与女孩初见的路口。那棵叫“小书”的橘子树，也被他移回了家。

重点高中的学习氛围格外浓厚，男孩要拼尽全力才能不落人后。父母偶尔会来学校看他，问他过得怎样，他的回答永远都是“挺好”。同宿舍的室友大多比较健谈，经常在周末相约出游，男孩有时也会一起。

女孩不在，他的心事无人诉说，开始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后来又怕被人偷看，窥探到他小男孩的心思，便作罢了。

青春期的最后冲刺来的异常凶猛，他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帅，第二性征也愈来愈明显。帅气的外表加上优异的成绩，男孩成了校草级的人物。不断有女生开始对男孩示好，身边其他同学也陆续谈起了恋爱，男孩却始终孑然一身，直到毕业。

高考，他超常发挥，成了当地的文科状元，一下子声名远播，被一所全国著名的大学录取。他很高兴，因为他希望女孩能看见他的精彩，听见他的成就，这样来寻他的时候，便简单得多。

到了大学，男孩开始勤工俭学，应聘了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每日闲暇时，他便一头扎进图书馆里，一边学习，一边工作。他也开始交朋友，虽然不多，倒也知心。有时他想，自己是不是该入个社团，斟酌再三，最终加入了读书社，似乎自己的爱好，只有读书，好在这里还算不赖。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淡无奇。

很快，他升了大二。

这天，他刚领了笔薪水，这是他头两个月打暑假工挣来的。坐在图书馆门口，男孩正琢磨着这笔钱该用往何处。

“学长，我想借书。”

“什么书？”男孩翻开登记簿，头也不抬地问。

“千山万水，我来寻你。”

男孩握笔的手顿了一下，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缓缓抬起头，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蛋映入眼帘。

她，更漂亮了。

男孩此时，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至于钱怎么用，早不知抛到哪里的九霄云外去了。

“学长，你可真厉害，考这么好，知道我为了赶上你，吃了多少苦吗？”女孩故作生气。

男孩笑了：“没关系，我等你。”他伸出手，对女孩曲着小拇指。

女孩同样的动作和男孩拉钩，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