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收获的季节。
河沿的大路上过来了四个姑娘，嘻嘻哈哈，各骑一辆二四小坤车，她们长发及腰，有烫成大波浪的，有直直的，都是一样的披在脑后，在脊背上随风飘扬。
她们身穿那年特流行的蝙蝠衫，蓝灰色牛仔裤，脚上是黑色一脚登的高跟鞋。
她们刚从镇上赶集回来，骑车走在路上，打老远就看见河沿边苗圃里红红的苹果挂满枝头，煞是诱人。
那个年代，我们那种苹果树的不多，苹果是稀罕物，不像现在随处就能买到。
邻村的这四个姑娘，最大的二十二，小的十九，俊美和莲莲最小，红霞和彩云大点，她们几个都曾是我服装厂的同事，服装厂解散后就各自回了家，在家里拿点绣花的散活干。
几个姑娘手头有点积蓄，她们经常去镇上，或县城，买来时尚漂亮的时装，再把头发烫个大波浪，脚上蹬着八寸高的鞋子，惹的村子里的老太媳妇们就说:“哎呀，真摩登！真洋气。”
摩登姑娘们岂止是摩登啊，她们胆子还大，野，野到什么程呢？晚上哪里都敢去，什么坟旮旯呀，乱葬岗子都敢闯。
我们村的果园苗圃，她们几个早就描上了。
等晚上去偷苹果吃。
（二）
过了十月一，天气开始转凉，四个姑娘把外套里面都套上秋裤。高跟鞋换上了平跟鞋，披肩的波浪秀发被扎成个马尾，然后在头顶绾个发髻。
打扮利索后几个人趁天黑摸进了我们村的苹果园。
承包果园的刘老二正在园屋子里呼呼睡大觉，他其实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乡里乡亲的摘几个苹果吃，算不上什么事，再说一般没人去偷摘，大家都有点惧怕园子里的那些邻居。
谁成想进来偷苹果的会是四个姑娘？
四个人从河岸边的小树林里偷偷摸进果园。
果园里并不是很黑，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天上还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坟包隐隐约约，墓碑一块一块竖在坟前，有几个坟头顶上还用石块压着块坟头纸，看样子这位是刚刚去了阴间，赴了黄泉。
几个姑娘可管不了那些，她们闻着苹果的香甜味儿，急不可耐的开始脱衣裳。
先把牛仔裤脱下来，然后是秋裤，秋裤脱下来后，再把牛仔裤穿上，然后把秋裤的两条裤脚用绳子扎得结结实实。
四个姑娘动作麻利，都左手里提着秋裤的裤腰，右手开始摘苹果。
本来苹果树就很矮，有的树枝几乎贴着地面，果子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太方便了。
晚上也看不清生熟，管它呢，摘哪个算哪个。
她们摘了就往秋裤的裤腰裤腿里塞，秋裤是针织的，弹性很大，苹果装里边就往外撑，越撑越大，姑娘们摘了好多还是装不满，总感觉秋裤变成了无底洞，两条裤腿就像两根麻袋，摘了半天，还在中间那位置。
贪心的姑娘们兴奋极了。
就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上窜下跳，左右开弓，身边的苹果摘净了，提着秋裤腰再换一棵树。
眼看提不动了。
她们开始拖拉着秋裤往前挪动，还是装啊！
每条秋裤得有五六十斤重了，不能再装了，再装抗不动啊！
几个人蹲下歇了会儿，该回去了。
（三）
几个姑娘商量着，不能从进口，一个呢，是太远，再一个，是怕被刘老二发现，秋裤装太多，跑不快呀。
还得从原路回，原路得经过那条干涸的小河，虽然没水，但河床坑坑洼洼，还有很多碎玻璃茬子砖石瓦块。
走呗，小心点就是啦！
四个姑娘把裤腰扎好，把秋裤两条腿抗到肩膀上，再从肩膀搭到前胸，一边一条腿，两只胳膊一边一根夹住，别说，还挺得劲儿。
其实，她们四个当时的样子，就像一个人抗着两条很粗的腿，而腿上又没有身子，如果大晚上有人碰见，也会吓一跳。
看起来比獾还吓人的怪物。
大家用手拨拉着苹果枝子，开始往外走。
今晚那獾好歹没出来，大家还庆幸，摘了半天也没碰见个狐狸啦，野狸猫之类的，“嘿嘿！挺好！”
俊美念叨着。
说曹操曹操曹操就到，你念叨什么呀，俊美多嘴了。
獾睡够了一觉，出洞散散心吧。
它打个哈欠爬出洞口。
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刺眼的绿光，就像两盏几百瓦的灯泡。
俊美和莲莲吓一跳:“什么东西？怎样这么亮啊，可好了，有亮光照着走，省得看不清”。
不会是被人发现追上来了吧？快跑啊！
獾跟在后边，大摇大摆，姑娘们借着亮光抗着苹果往外快跑，各自腾出只手拨动着苹果枝子劈哩叭啦响。
红霞在最后，数她摘的多，太重，她落在后边，獾在她不远处睁着俩大眼，不大一会儿，獾赶上了它，跟它并排而行，红霞感到奇怪，什么呀东西在自己旁边“呼呼的”喘粗气？还提着手电筒？
她没往别处想，管它呢，爱谁谁，然后继续走它的。
走了会儿，她看见旁边跟她一起走着一头小牛，亮光就是从牛的眼睛里射出来的。
“奇怪，这家果园的主人跑了小牛也不追赶，就任它四处跑？”
她想着。
（四）
快半夜了，狐狸也饿了。
它钻出洞时。两只眼睛也闪烁着耀眼的绿光，也像两盏明灯。
它听见园子里有动静，就顺着声音往姑娘们的方向走，万一有什么好吃的呢？它想。
它也跟在了后面。
红霞感觉后面又亮起了两盏手电筒的光，她就低声跟姑娘们说:“快跑，后面有人跟上来了，拿着手电筒呢。”
姑娘们加快了脚步。
红霞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儿，身边这头小牛的眼睛像两盏大手电筒，就像夏天照知了龟的那种，怎么会？
“牛的眼睛有这么亮吗？”
她抗着苹果，很重，无心想太多，继续走。
都说狐狸狡猾，确实是，它才不像獾似的往前硬闯，它得观察观察。
它在后边不紧不慢。
快到果园的边了，再走几步就出来，然后进入河道。
红霞落在后边，彩云停下来等着她:“红霞，你快点赶上来呀，俊美和莲莲都出去了，你快点。”
红霞拨拉着碍事的苹果枝子，说:“彩云，这儿一头小牛，不知是不是果园子的，你看，眼睛还亮着光。”
彩云说:“我看到啦，这不跟你来了嘛，要不然这样吧，它跟你走，咱连它一块儿弄回家算了，卖也能值几个钱。”
两个人合计着，就想把那獾弄回家。
此时，俊美和莲莲已下了河，红霞和彩云停下来，把秋裤放地下，她小声喊:“莲儿，莲儿，回来，这有头小牛，咱弄回去，你跟俊美回来”。
两个人没走多远，把秋裤放地下，空手折回来，看见了亮着两只明灯的獾。
“这不是小牛吧？牛哪有这么亮的眼，这应该是獾，我听我二大爷说过，他见过獾，晚上眼睛铮明瓦亮，模样跟小牛差不多。”
莲莲说。
獾也停下了，它四下里瞅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
“这就是住在坟洞子里的獾？我还跟它走了一路？还打算把它弄回家当牛卖了？”
红霞有点害怕了。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突然惊恐得喊了声:“还不快跑？快跑啊！我们碰到獾了！快跑！”
几个人才反应过来。
（五）
她们逃跑还不忘抗上苹果，莲莲边跑边说:“用不着害怕，这獾不伤人啊，它在这苗圃里经常跟人在一块儿，它又不怕人，人也不用怕它呀！我二大爷来这苗圃见过好几回呢！”
“不怕？不怕才怪呢！有本事你别跑，你住下等等它，看它不吃了你。”
红霞气喘吁吁地嘟囔着。
莲莲不作声了。而俊美和彩云一声不吭的跑着。
她们跑，那獾站在苗圃的园子边上瞪着俩眼照着她们在河床里跌跌撞撞地跑着，每个人肩上抗着两条秋裤腿。
这时那狐狸还在果园里亮着俩探照灯照来照去。
几个姑娘在河里，被那些碎玻璃划破了脚，俊美秋裤快抗不动了，就放地下歇会儿，不小心撞到石头上，膝盖磕破了，她坐在河床里喘着气。
红霞也放下了，她是心里害怕，竟跟獾走了一路，还认为是小牛，听说獾住在坟洞子里，有点邪气。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
莲莲反倒不怕，她摘的少，抗起来轻，她还说:“咱少摘点解解馋就行了，摘多了就成祸害了，红霞你摘的太多了。”
“秋裤装不满，装着装着就装多了，以后可不来了，不偷了。”
红霞懊恼地说。
（六）
几个人正说着，突然莲莲大叫起来:“快跑吧！獾下来了，下河里来啦！跑啊！”
她们回头看见那铮明瓦亮的光束离她们越来越近，后边还有两束光，就像探照灯一样射向她们。
怎么还有只獾啊？还是别的什么？
其实，是狐狸就像看热闹一样跟在后边。
四个姑娘见状飞快地把秋裤抗肩上，顾不上坑坑洼洼，顾不上砖头瓦块碎玻璃，被獾撵的拼了命地逃窜。
跑的过程中，谁也没舍得扔掉肩上的秋裤。
其实那獾，真的不是有意追她们，它只是出来溜达溜达而已。
总之，几个野姑娘那天晚上抗回去了两裤腿苹果，同时还带回去满身的伤痕。
那个夜晚，对四个姑娘来说，可谓终生难忘。
后来，红霞和彩云都嫁到了我们村，这俩货又泼辣又能干，过起日子来就是把家虎，滴水不漏，后来两家合伙承包了苗圃，两个媳妇儿经常在果园干活。
而那獾，就在她们不远处游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