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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成年人的世界
赤水河谷的晨雾漫过酒坊屋檐时,老陈正在揉曲。红缨子糯高粱在石甑里蒸腾出赭色云霞,他赤脚踏进曲堆,古铜色脚踝没入深褐色的谷浪,如舟楫沉入时间的河流。
“温度差一度,酒就叛变了。”他弯腰捧起高粱,任谷粒从指缝泻落,“人跟酒一样,都有自己的性子,强拗不得。”
这话让我想起十年前初访茅台镇,见年轻匠人试图用温度计控制发酵,被老陈轻轻拨开。“机器测得出数字,测不出酒魂。”他当时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这里的刻度,是祖宗用失败酿出来的。”
如今那年轻人已自立门户,用精密仪器酿出标准化的酱香,而老陈的酒仍带着些许不可复制的野性——像山岚般捉摸不定,却也如山岚般直叩心扉。
午后在青岩古镇的石巷里遇见卖银饰的苗家阿婆。她坐在门槛上錾刻蝴蝶妈妈纹样,银屑如星尘落在靛蓝裙裾。
“客人总想改图案,”她头也不抬地说,“要加名字,改生日,好像银镯是张说明书。”錩刀划过银片,勾勒出翅膀的脉络:“可蝴蝶就是蝴蝶,不会因为谁结婚就变成凤凰。”
有一个姑娘执意要在镯内侧刻男友名字,三个月后哭着来改款。“早知道听您的,”她摩挲着那道被铲平的刻痕,“原来人也是会变的。”
阿婆递过新打的茶花镯:“不是人变,是你当初看错了。银子的好,就在于它能回到本来样子。”
暮色涂染镇远古城时,舞阳河畔亮起灯笼。临河茶肆里,穿长衫的老者正在分茶,白毫银针在琉璃盏中起落如鱼翔。
“年轻时总想教人喝茶,”他冲开第二泡,“说香型讲山头,好像不懂这些就白喝了。”茶水注杯声如松涛拂过,“如今只管倒茶,苦甜自有茶客分明。”
他提起某个暴雨夜,茶肆里闯进避雨的背包客。那人牛饮三盏陈年普洱后突然哽咽,说尝出了故乡老屋瓦檐的雨味。
“你看,”老者滤掉茶梗,“茶不说话,却能让浪子想起回家的路。”
这些场景叠在一起,渐渐显影出成人世界的真相。那是在茅台镇酒窖里,老陈指着不同年份的酒坛说:“甭管标什么年份,好酒自己会说话。”
也是在雷公山苗寨,银匠收起錾刀时的感慨:“真金不怕火炼,怕火炼的就不是真金。”
最深的教育来自荔波小七孔的溪水。我见不同溪流从山涧涌出,有的湍急如少年意气,有的温吞似老者絮语,最终都在钙华滩上交汇成孔雀蓝的深潭。
当地布依族向导说:“水从不争论谁更清谁更浊,它们只管往前走——走着走着,就都透亮了。”
成年人的清醒,或许正是看清了这溪流的隐喻。我们终于学会不再执着于纠正他人的轨迹,如同不再试图让山泉改道。
就像那位在梵净山修禅的居士所言:“云朵从来不需要证明自己是云朵。”
深夜整理行囊时,发现从贵州带回的种种:酒坊的红曲米,苗寨的银屑,茶肆的枯茶叶。它们安静地躺在行囊底部,如同成年后沉淀在心底的箴言。
最重的却是颗普通河卵石——从荔波水中拾得,青灰色表面带着天然形成的水纹,像所有被生活磨平棱角却葆有内核的人。
临行前老陈送我一小坛酒。“甭管走到哪儿,”他拍实坛口的封泥,“记得给自己留点‘发疯’的余地。”坛身上刻着黔地谚语:人喝三分醉,神饮七分明。
如今每启封这坛酒,都会想起赤水河畔的晨雾。雾里既有踏曲的脚步声,也有银匠的錾刻声,还有茶汤注入杯盏的泠泠声。
这些声音最终都汇成同一首民谣——关于允许河流曲折,允许云雾聚散,允许每个人在自己的时序里成熟。
成年人的世界,原是一场漫长的和解。与理想,与他人,更与那个曾经非黑即白的自己。
就像贵州山间的梯田,看似层层阻隔,实则共同托起一片金秋。
当我们学会在坚守与妥协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生命便呈现出它最本真的色彩: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如贵州的山水般,层次丰富,韵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