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秋的这一天，苏云终于来到了这个曾被他思念过的城市。

他背着大大的旅行包，在车站的人潮里穿梭，拥挤的人群像是海水，让他在潮浪里时隐时现。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来了，在五年之后，尘埃落定水落石出的这个季节。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车站，背着大大的背包的林岚体会着和五年后的苏云一样的拥挤和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林岚从人群中泅水而出，走出车站，张望着这个崭新的庞大的城市。她拿出手机，拨通电话，连接起另一座城市。

电话这头的苏云正在阳台上晒衣服：“喂，林岚，你到了？还没去学校报到吗？哦，我已经在宿舍里了……”

晾衣绳上的白衣随风飘舞着，苏云凝起眉头看着远方，属于林岚的方向。

苏云从车站出来，在路边的面馆吃面。一边吃着面，他一边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曾经林岚发给他的全部照片，他一直小心地单独存储在一个文件夹里。照片里的城市，此刻正驯服地伏在他的面前，而林岚又在这城市的哪里呢。

五年前，高考结束后的某个晚上，苏云和林岚一起在海边散步。林岚看看满天的星星，又看着在旁边的苏云，悄悄挽起了苏云的胳膊。

“苏云啊。”林岚皱起眉看着涨潮的黑色海水。

“怎么了？”苏云转头。

“你会和我去同一个城市吗？”

“会啊，如果考得不差。”苏云知道，林岚要去的城市对他的成绩是个很大的考验。

“那，如果不在一个城市里，你还会一直喜欢我吗？”林岚说完，轻轻笑了起来。

“嗯，当然会了。”

“是吗，那就看你经不经得起现实的考验了。”林岚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

“切，你才要经得起考验才对，我从不妥协的。”苏云一脸轻蔑地向林岚比中指。

远处的轮船亮着微弱的光在海上漂泊，沙滩上的海水在月色下一遍遍舔舐着海岸，星空下的沙滩上两行长长的脚印。

苏云吃完面，步行来到了林岚的大学。

正是开学季，校园里很热闹，走在学校里到处都是青春的感觉。苏云想着，当年的林岚也是这样在校园里走着的吧，那棵树她也曾路过，那个长椅她也曾坐过的吧。苏云这样想着，陌生的校园渐渐有了一种熟悉感。

坐在长椅上，他又翻出了几年来渐渐平息的悔恨，要是当年考得不差并且能够和林岚在一个城市上学会怎样呢。他看向远处，避免思考这种会让自己的思绪沉沦的问题。

他看到了远处那片湖。苏云走到湖边，拿出手机，翻到了林岚当年给他发来的第一张照片。照片里林岚在湖边站着，唇边一抹淡淡的笑。

那时，正是开学不久的时候，苏云每天晚上都会和林岚通电话，或者通过网络聊天。两人乐此不彼。在周围一片陌生的环境里，能够每天晚上听到林岚的声音，看到林岚发来的讯息，是苏云当时心里最大的幸福。他曾在电话里对林岚说：“哪怕四年一直这样维持也无妨了吧。”

那时，隔着遥远距离恋爱的两个人，每一天不遗余力地向对方分享着自己的生活。最细微的感受，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一首歌，一部电影，都想让对方在第一时间知道。他们就这样以声音和文字的方式在对方世界里存在着。

苏云立在湖边，湖面平静，回忆却激荡着，他仍可以记起那段时间他俩之间的一些小事情。有一次，林岚突然胃不舒服，拉肚子拉了一天，苏云很着急，打了很多通电话问候。

电话里苏云责怪林岚不爱惜身体，“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苏云说。

林岚怨声道：“我哪知道，无缘无故就拉了一天……额，又疼了，我要去厕所。”

苏云问：“你是不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了？”

林岚坐在厕所里：“没啊，就是早晨口渴喝了一杯牛奶，然后又喝了杯果汁。”

“牛奶和果汁怎么能随便混起来喝呢，不拉肚子才怪！”苏云带着呵斥的声音。

“啊？不能混起来喝的吗，没听说过啊。”林岚傻笑着，然后又换成嘲讽的口气，“哎，我说你发什么脾气嘛，就只会说，又不能给我买药，还是我学长给我买的药呢。”

林岚说完，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林岚忽然也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打着圆场：“好了好了，我拉屎了，挂了。”

挂掉电话，林岚坐在马桶上托着腮出神，而苏云愣愣地坐在宿舍的床上，心里若有所失。

苏云的回忆被湖边一群学生的笑声打断，是大学社团的学生们在做活动，玩着游戏的他们，笑声里不掺杂什么杂质，尚好的青春。苏云看着这些学生，想到了郑雨。

当年也正是在一次社团活动里，苏云认识了郑雨。随着一次次社团活动的推进，两人越来越熟络，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多。而另一边，苏云在那次和林岚的通话之后，联系的频率竟渐渐地少了。每天晚上，苏云在拨打林岚的电话之前，心里多出了犹豫的情愫，他不知是为什么，但也不敢去追问是为什么。

在一次社团聚餐之后，喝得醉醺醺的苏云和郑雨一起在校园里走着。月色很好，风里漂浮着细微的虫鸣。郑雨抬头看着银白的满月，又转头看苏云的脸，悄悄地牵起苏云的手。

“苏云。”郑雨低头看着脚下踏着的夜色。

“啊？”苏云喝得很多，喉咙里泛着要呕吐的感觉。

“你就那么喜欢你女朋友吗？”

苏云停下，轻轻挣脱开郑雨的手。

苏云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呕吐的感觉又袭来，他跑到路边，扶着树吐了起来。郑雨在一边帮苏云拍着背。这时，苏云的电话响了，郑雨帮苏云掏出电话来看，是林岚打来的。

“你不方便接电话，我先帮你接了吧。”郑雨说。

苏云点头，继续扶着树吐着，郑雨去了远处跟林岚通电话。

那天夜里，苏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月色下郑雨忧悒的脸。

苏云离开了林岚的大学，凭着手机里林岚的照片在这座城市里走走停停。

苏云路过广场，成群的鸽子飞起，他想象着林岚像在照片里一样站在飞舞的鸽子中间，笑着举起双臂；苏云走过喧闹的街市，仿佛看见林岚和同伴们一起拿着糖葫芦呵着热气一起合影，他从回忆的幻景里走过；他走遍了几乎所有照片里的地方，站在了林岚当初站在的方位，推敲寻找着林岚当时的感受。

五年前，经过了那失眠的一夜之后，苏云找到了郑雨。在宿舍楼下，苏云和郑雨说了对不起。郑雨愣愣地看着他，沉默着不说话。

那天晚上，苏云拨通了林岚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林岚憔悴的声音：“苏云？”

“林岚，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苏云想告诉林岚他经受住了现实的考验。

“我也是。”

“啊？那你先说吧。”

“我们分手吧。”

“什么？”苏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分手吧，我已经不爱你了。”

“怎么会，林岚，你在开玩笑吧。”

“有个学长……就是那次我拉肚子给我买药的那个学长，他跟我表白了，我也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所以……”

“你在开玩笑。”

“苏云啊。”电话那头的林岚已经有了哭腔。

苏云挂掉了电话，缩在床上，大哭了起来。

苏云在这座城市里游荡着，回忆是巨大行李，压在他的心头。当他经过这城市的喧闹街道，当他沿着照片拼成的线索体会着那些年他没有参与的林岚的生命，他知道，他还是爱着林岚的。初秋的风卷起漩涡，向人们耳语着季节的消息。苏云沿着不知名的街走着，他已经走遍了那些照片里的所有的地方，他终于也要同这个城市告别。

林岚说出分手的三天后，苏云终于再一次拨通了林岚的电话。

“既然这样，你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忘了吧。”苏云声音很小。

“嗯，我会的，你保重。”林岚说完，挂掉了电话。

从那之后，苏云便不再联络林岚。他删掉了林岚的电话号码，绝口不提林岚的事情，他想忘记她，想把她从生活里彻底地抹去。渐渐地，苏云觉得他做到了，他不再期待着林岚的电话，他也不再想着她，郑雨再一次走进了他的生命，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开始了新的一章。

可是直到有一天，他翻到了手机里的这些照片，他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他明白，其实自己始终没有忘记她，他也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的不情愿。

于是他带着这些照片，来到了林岚的城市，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以此彻底结束这段往事。

而现在，苏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沿着车站的方向在街上走着，在一家超市门前，他看到了林岚，以及他从未见过的林岚的男朋友。曾经真的很恨这个人呢，苏云笑着想。

他俩都没有看见苏云，林岚走进了超市，林岚的男朋友在外面等。

苏云走到那人旁边：“刚才进超市的那个人是林岚吧。”

那人说：“是啊，是我女朋友，你认识她啊？”

苏云说：“对啊，不过只是普通同学啦，她可能都不记得我了。”

那人笑了：“哈哈可能吧，她的记性确实不太好呢，她连她前任男朋友的事情都能忘掉。”

苏云也笑了：“是吗，嗯…那个，你就是当年给林岚买药的那个学长吧？”

“学长？不是啊，我是快毕业时才和她交往的，林岚此前就只谈过一次恋爱，没有学长和她交往的。”

“啊？怎么会。”

“你是听她前任男朋友讲的吧，以前听她说过，有一次她给她前任打电话，好像是她前任喝多了酒还是怎么回事，电话是她前任身边的一个女生接的，电话里那个女生告诉了林岚她和林岚的前任正在交往的事情，然后林岚就找了个借口先提出分手了。”

“……”

“她当时也是太爱她前任了，竟然这样，唉。”

苏云愣愣地站在风里，不知道怎样继续装作路人。这时，林岚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拿着两瓶饮料。苏云看见她，马上转过头走开了。

“给你果汁。哎？刚才谁在跟你讲话？”林岚喝了一口牛奶。

“你同学。”

“同学？”

他们两人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餐馆，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逛了一上午街，口渴得这么厉害。”林岚男朋友一口气喝光了瓶里的果汁。

“呵，奇怪了，我怎么不口渴。”林岚说。

“你不渴啊？那就把你的牛奶给我喝吧。”说完他便要来拿林岚手里的牛奶。

林岚突然护住牛奶：“那怎么行！牛奶和果汁怎么能随便混起来喝呢，是要拉肚子的。”

男友挠挠头：“啊？是吗，之前还真没听说过呢，你从哪听说的啊？”

林岚突然怔怔地看着男友，她把头转向了一边，看向窗外。片刻后，她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