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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来弟儿姑父的梦境
连续三天了,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从主卧到次卧,从次卧到客厅的沙发上,我频繁地更换场地。
可是,不管在哪里,也不管我的眼睛睁着还是闭着,总感觉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在盯着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如影随形,驱之不去。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这双执着地与我对视的眼睛,可是我读不懂它。愤怒?哀怨?忧伤?无助?祈求?盼望?它到底想诉说什么?这到底是谁的眼睛?
我努力寻找答案,尽力搜寻记忆中的影子。是的,这双眼睛似曾相识,而且似乎与自己还很亲近。我竭力想探究这到底是谁的眼睛,与我到底有什么渊源。越是这样想,我越无法入睡。就像我做了亏心事似的。带着这种疑惑,我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似睡非睡地睡着了……
【贰】二黑的好运没了
天真暖和呀!不是冬天吗?怎么身上像是披上了厚厚的棉服,身边像有一团火呢?哟,怎么还在摇晃?就像在来弟儿孩子的摇篮里?比我自己的新狗窝还舒服——那窝是来弟儿妈用她自己都不舍得用的新棉花,给我缝制了一个特暖和的小褥子铺在窝里。她边拾掇还边絮叨,要是你还在啊,这三九寒天的又该犯老寒腿啦!你在下面,如果也有新棉花护膝戴着,再不济也会好些,哎……
那时候来弟儿妈怔怔地望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的那双清凌凌的杏仁眼,现在早已经浑浊了,表面好似隔了一层的灰濛濛的雾气。我明白她只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看的是来弟儿她爸。
“砰——”,我的鼻子突然被谁打了一下,酸涩感直冲脑门儿,让我不得不清醒。原来是睡梦中车子急转弯,我被一股力道甩在车壁上撞疼了鼻子。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此时,阳光正以最佳的角度照在我的身上。
“这是哪里呀?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好渴呀!要是身边有一碗水就好了。”我心里想着。其实,我还想,“要是身边有一碗红烧肉或者一桶子骨头就好了,哪怕是别人吃剩下的。”想着想着,我情不自禁地张大嘴,露出长舌头,任由唾液沿着嘴角流下。
但是,三天前我这一辈子的好运似乎就已经用完了。
你们不要怪我颓丧,如果你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你就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没错,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也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我是很挑剔的,如果不是我喜欢的狗粮,就算是来弟儿最爱吃的锅包肉放在我面前,我也会一动不动。可是,狗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已经三天三夜没人给我做吃的了,来弟儿妈呢?我想来弟儿妈了。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多少圈了。没有人,一直没有人。我发狠地“汪汪汪”叫几声,没人理我;我又温柔地“嗝儿嗝儿嗝儿”叫几声,还是没有回应。
我冲进厨房,水缸里空空的,灶边只有干柴火,柜子门关得紧紧的,我从家具和墙缝之间掏半天,只掏出来一张旧洗碗布,我愤怒地把它撕成碎条。我又冲进我的狗窝,寻找往日不屑一顾的残羹冷炙。我不得不放下身段,把那些已经冻得邦邦硬的剩饭和冻得发白的白菜粉条,一点点地啃净,再舔舔嘴角残余的味道。水、水、水呢?身边装水的碗,已经被我舔得锃亮。就算只给一小口水喝也好啊。
我开始还有力气,在几个房间进进出出,又蹦又跳,万一橱柜高处放着吃的呢?用嘴去开抽屉,万一抽屉有被主人遗忘的茶点?我又试图打开紧锁的房门,万一可以逃出屋子?那就可以跳出院子,冲向村庄,外面有很大机会找到食物和水。
可是不行,房门紧锁,我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次失望。实在饿极了,怒极了,我就狂吠,我就撕扯沾染了食物气息的抹桌布,撕扯来弟儿妈用过的围腰,但都没有用!
在对食物与水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中,我终于无力地趴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似乎传来响声,我试图张嘴吠一声,展示我砍价的实力,但我发现嘴已经不听我使唤了,眼皮子也上了锁,不让我睁开眼睛去查看异响。我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我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来弟儿给我送来好吃的,满满一大盆。
【叁】二黑是来弟儿爸带回家的
那双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苦苦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请教了外国友人弗洛伊德,但一无所获。最后,还是隔壁王二娘一语道破天机,我终于弄清楚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对,那是来弟儿妈家的狗——二黑的眼睛。找到了“货主”,也就找到了病根。我暗暗地恨自己,这些天要是我每天少写一篇稿子,或者少读一段《后汉书》,要是我忍痛割爱少陪老婆一个小时,我就可以每天去看一下独自在家的二黑,二黑也不至于饿晕;要是我不让来弟儿想办法把二黑送走,二黑也不至于走丢。
可是再后悔也不能改变什么。刚刚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风雪,二黑今天在哪里过夜呢?二黑会不会挨饿呢?二黑会不会被好心人收留呢?二黑会不会被狗肉馆那个挨千刀的二狗子宰了呢?我不停地胡思乱想,不停地自责,那双眼睛又来盯着我了,眼里似乎蒙着一层水光,很难过的样子,我的心也紧缩起来。
二黑是来弟儿爸带回家来的。当时来弟儿妈嗔怪他说,人都养不过来,还养狗!你看来弟儿姑父,人家文化人就从不往家里领狗子!
来弟儿爸搔着后脑勺的头发,嘿嘿直笑,说,二黑是好狗,可以陪伴咱家来弟儿,免得被别的孩子欺负;也可以陪你,去远僻的菜园子摘菜,免得你一个人害怕;还可以陪我进山,可以看家护院。狗子忠诚,在家里久了,就和家人一样。
来弟儿爸去世得早。来弟儿出嫁后,家里就剩来弟儿妈一个人,二黑索性就成了来弟儿妈的伙伴儿。来弟儿妈进进出出,二黑跟上跟下,从不在一边趴着躲懒。
说来也怪,二黑虽然来家十几年了,但来弟儿爸在世时,来弟儿妈并没有怎么照顾管它。可是,来弟儿爸去世后,加上来弟儿又出嫁了,家里一下子冷清起来,来弟儿妈忙活完家务,坐在大门口,顿时肩膀也垮下了,背脊也弯曲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像暗雾一样笼罩着她。这时候只要二黑摇着尾巴跑到跟前,来弟儿妈眼底突然就亮起来。
二黑这个显眼包!它不时用头来蹭蹭来弟儿妈,不时又追着自己的尾巴咬,逗得大家哈哈笑。来弟儿妈忍不住叱一声,傻狗!但她对二黑明显比以前更上心了。只要剩下的菜饭凉了,她一定要上灶热一下才给二黑吃。她常说:“狗也是一条命。”其实,不止是一条命。二黑很懂事,像能听懂人话似地,能陪着唠嗑儿。来弟儿妈有时候喂饱了二黑,便与它聊聊过去的事儿。有时说着说着就笑了,有时说着说着又骂两句;往往说到最后,不是叹气了,就是沉默了。
来弟儿同我和她姑说,不管咋的,这嗑儿只要唠出来,都比憋在心里强,好歹也算疏解了一番。二黑,真能成我妈的好跟班儿。
【肆】二黑的三十六计
我睡着后梦见来弟儿给我送来好吃的,满满一大盆。
我在埋下头吃之前,冲她叫一声,汪!你妈呢?
这时,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我下意识地瞪大双眼。这才发现,来弟儿和一大盆好吃的都消失了,我正躺在一辆电动三轮车的后车厢里,电动车在曲折的山路上急驰。我好后悔!我干嘛要冲她叫一声,急着问她妈在哪里?我干嘛不吃几口再问?现在啥都没了。
但是我好像并不比睡去之前更饥饿,力气似乎回来了一些。
天是陌生的,地是陌生的,树是陌生的,村庄是陌生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开车的男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旁边坐着一个女人,裹着红色的头巾。从背影我可以看出,那男的是来弟儿的老公公,女的是来弟儿的老婆婆。他们都是来弟儿妈的亲家,这些天他们老是到来弟儿妈妈家去,我自然认得他们。
“他们该不会害我吧?”我想,“从平时他们的举动来看,他们应该是好人。可是,他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人心难测,我警觉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身后边有一只碗,碗里有水。我激动地喝了好几口,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我就说嘛,他们是好人,就算从亲戚的角度,他们也不至于害我。”我为自己刚才不良的揣测而惭愧。然而,这种内疚感还没有退去,我猛然又警觉起来。我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用铁链子把我锁在了车厢上。链子的长度极短,让我只能局限在一米见方的范围内活动。
“天啊,他们这是要把我卖了吧?”我绝望而愤怒地想。
我性格不好,经常惹祸,所以来弟儿妈把我用铁链子拴起来。但那链子极长,白天,我足可以到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晚上,我可以到狗屋里靠着角落休息。一顿三餐,伙食虽差点,但来弟儿妈从未间断过。
从来没人这么限制我。这两个人看来没安好心啊!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试着挣扎了两下,接着蹲下身,双足用力,一下子跃出车厢。我挣脱了铁链,开始冲下公路,奔向荒原。
来弟儿的公婆发现我跳车了,赶忙把车停在路边,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二黑……回来……”
我岂能听他们的?好不容易摆脱铁链,获得了自由,岂有再入虎穴之理?我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奔向茫茫原野。我想回家,可是,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光顾着睡觉——不,准确地说,我是饿晕了,毫无知觉地任他们处置——不可能在路途留下记号。茫茫天地间,何处是我家?我的主人、我的伙伴在哪呢?……
【伍】来弟儿姑父的回忆
那天下午五点多,天已经黑了,洁白明亮的病房里,来弟儿妈躺在病床上。打完消炎点滴,补钾;补完钾,打脂肪乳。从早上八点多到现在,吊瓶还没打完呢。趁着来弟儿妈现在还安静,我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想眯一会儿,突然听到来弟儿妈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二黑……”
我赶忙起身,“该给二黑送饭去了。”我想。我看了看手机,五点半,妻子——也就是来弟儿的姑——该下班来替换我了。等她来了,我就去喂二黑。
来弟儿妈家在乡下,离县城十公里,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远倒是不远。只是来弟儿的孩子还小,离不开娘,即便如此,来弟儿每天总要来陪妈妈,只是不能在医院呆太久。我妻子在学校教书,也离不开学生。来弟儿妈病得重,床前又离不开人,我只好和妻子分工,白天我陪护,晚上她陪护。在交班之后,我再去乡下喂狗。久而久之,我也感到了力不从心。
这两天,来弟儿妈吐得厉害,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检查、取药、与医生护士沟通,一个人都忙不过来。我已经连续三天没去喂二黑了。
“二黑不会饿死吧?要不把它放开,没准儿可以到别人家寻点吃的。”我对来弟儿说。
“那可不行,别让人抓住杀了吃狗肉。”来弟儿果断地否决了我的想法。
“能不能先把二黑送亲戚家?”我又小心翼翼地向来弟儿建议。
来弟儿说:“这是个好主意。看姑父您来回跑,也太辛苦了,要不先把二黑送给我婆婆看着吧。”
【陆】来弟儿妈的梦呓
“二黑,二黑!”沉睡中的来弟儿妈在病床上说起了梦话。她一定是想二黑了,毕竟二黑是来弟儿爸爸带回家的,又一起这么多年了,有感情了。我想着,心里的内疚之情再一次升腾起来。
“要不要告诉你妈呢?二黑丢了。”一天,来弟儿趁空来看妈妈,我征求她的意见。
“还是别告诉她了,怕她伤心,对身体恢复不好。”来弟儿小声对我说。
就在这时,来弟儿妈睁开了眼,费劲地对我们说:“这都是命儿,人都顾不过来,哪有工夫管二黑?唉,要是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
住了一个月院,我们再没有提二黑,来弟儿妈也不说梦话了。但我能感觉到来妈心里一直牵挂着二黑。而我和来弟儿都在暗暗祈祷,但愿二黑平安。
来弟儿妈终于出院了,我们开着车,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来弟儿妈那个久违的家中。大门上着锁,钥匙就挂在大门上。来弟儿妈熟练地从门后拿出钥匙,院内突然传出熟悉的“汪汪”的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