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2期“门”专题活动】
老家的小院大门，是两扇黑漆剥落的木门，门环早已锈蚀，却仍固执地挂在上面，像两个不肯退休的老门房。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这声音在我离家十年后重返故里时，竟丝毫未变。
我幼时极畏那门环。它被铸成狮首形状，铜铃大的眼睛，张开的嘴里衔着铁环。每当我独自经过，总觉得那狮子会突然活过来咬住我的手指。母亲却偏爱这门环，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有镇宅之效。她每日清晨开门，必先用手帕擦拭狮首上的露水，动作虔诚如礼佛。
七岁那年，我初次被允许独自出门。记得那是个阴沉的早晨，门轴的声音格外刺耳。我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背后是灶间飘来的粥香，面前是青石板铺就的巷子，几只麻雀正在啄食昨夜落下的槐花。最终是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推了我一把，让我跌入了门外的世界。
父亲常在门边修他的自行车。那是辆二八式的永久牌，漆色斑驳如老树的皮。他修车时总哼着小调，油污沾满双手也不在意。我蹲在一旁，看他将滚珠一粒粒排进轴承，动作精细得像个钟表匠。有次邻居小孩嘲笑我家大门太旧，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门旧不怕，能挡住歪风就行。"那时我不懂何为歪风，只觉得父亲说话时，扳手敲击车链的声音格外清脆。
十三岁的雨季，大门内侧突然生出一片霉斑。先是墙角几点黑星，不出半月便蔓延成狰狞的地图。我每日用指甲去抠，霉斑却愈发嚣张。母亲买来石灰粉撒上，霉斑才渐渐褪去，却在木纹里留下永久的印记。那年秋天，父亲被调往邻省工厂，临走前他用红漆在门框上划了道线，说等我长到这里就回来了。后来我长高了十公分，他仍未归来。
高中住校后，回家变成半月一次的仪式。每次推开大门，都会惊动檐下的燕子。它们从巢中探出头，旋即又缩回去，仿佛认出了我这个熟悉的入侵者。母亲总在我预计到家的时辰将大门虚掩，灶上炖着土豆牛肉，蒸汽在门缝间缭绕成指引的烟。有次大雪封路，我深夜才蹒跚到家，却见门缝里漏出灯光，积雪上留着新鲜的脚印——母亲每隔半小时就要出门张望一次。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那日，母亲正在大门边剥毛豆。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惊飞了觅食的母鸡。我看见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三次才接过信封，豆粒从她膝上的簸箕里滚落，像一串突然断线的绿珍珠。当晚她执意要请邻居喝酒，微醺时说起我幼年趴在门缝看外头卖棉花糖的往事，说着说着突然起身，用新买的挂锁换下了锈蚀的旧锁。
工作后第三年，我带着女友还乡。新锁竟打不开了，原来母亲怕钥匙遗失，早将锁芯涂了黄油。女友掩鼻皱眉的模样，让我第一次察觉院子里有股陈年的霉味。离家的清晨，母亲往我行李箱塞了罐自制辣酱，车门关闭的刹那，我看见她扶住大门的手背暴起了青筋。
去年冬天接到母亲脑梗的消息，我连夜驱车赶回。推开门时，轮椅上的母亲正对着大门发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才发现门楣上挂着个小镜子，镜面已经昏黄，却仍倔强地反射着天光。母亲含混地说这是外婆留下的"照妖镜"，能照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她说话时，口水滴在衣襟上，我突然想起儿时门环上摇摇欲坠的露珠。
如今院门依旧，只是门槛被轮椅磨出了凹痕。我蹲下身，看见自己七岁时刻的身高线，旁边还有父亲模糊的字迹。石灰水刷过的霉斑重新浮现，形成更复杂的图案。门轴声里，仿佛还夹杂着父亲修车时的哼唱，母亲唤我吃饭的尾音，以及无数个清晨门环碰撞的叮当。
这扇门从未真正阻挡过什么。风雨照样渗进门缝，燕子在檐下安家，我的童年从门槛滚落，青年的抱负挤出门框。它只是沉默地记录着，像一页被反复书写的纸，字迹叠着字迹，最后连木头本身都成了记忆的载体。
昨日请工人来量尺寸，准备换扇防盗门。工人说老门框恐怕经不起新门的重量，建议整个拆掉重做。我摸着门框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突然改了主意。有些门，本就不是用来防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