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郑霞,是在四年前的暑假班。
早晨,送宝宝的家长还没走,有的在歇脚,有的在咨询。
“孩子就是英语不过关,暑假班能给补补就好,这是最希望有的。”大厅里,有十来位家长,都在这样议论着。
我坐在前台,一边听,一边盘算着“看来,暑假班过后,从这些学生中,还会衍生出一个基础语音语法补习班,这个班得安排一个合适的英语老师”。
想什么就来什么,巧了,门口进来一位,说是要来应聘英语老师的。心中窃喜。
眼看面前这位,白净的脸盘,圆润,有点像某一财经频道,介绍涉外商业地产项目的主播,虽说不上美丽,但从骨子里,透出的是一种洋气,音质也带着软糯的甜味。
“请问校长在吗,我来应聘英语老师。上周递过简历,还没得到回音,来问问。”
“侬寻我?”
因为觉得像上海人,就这样试探着。“我是管老师,请问侬是?”我一边问,一边翻看上周收到的简历。
“我叫郑霞,My name sally。”
我抽出标有郑霞字样的透明文件夹,首先看到的是Australian immigration department护照复印件。
“侬移民澳大利亚啦?”看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想着她怎会看上这里?显然,有点蹊跷。所以这样问。
“是呀,不过现在回来了,暂时不去。”她回答期间,我将她的简历瞄了一边。经历并不复杂。
二十五年前,上外毕业,就去澳大利亚留学。之后留在了那里。留学期间,做过家教,也获得了教师资格,在幼儿学校当过老师。在贸易公司当雇员期间。还兼职做家教。之后,当全职分公司BOSS三年。这次回国,已有8个多月。
“打算常住国内?”
“母亲住院了,85岁了,我回来照顾她。”
“我得看看你教得怎样,国内与国外不同,不一定适合。”
“让我试试吧。”
“好,你准备一下,试教一节,一二年级混龄班的,英语口语为主。这是他们的教材,供你参考。明天上午九点半开始,上二十分钟。可以吗?”
“可以。”之后,她拿了书,就回去了。
第二天,她提前半小时到。
“管校长,我今天教的主题是The wild animals。您看是否合适?”
看她边说,边打开一个广口大包,从包包里拿出一本A3大开面的全英语绘本,十多张自绘的卡片。我看到包包里还有一些绒毛动物玩具。巧克力糖,一包抽拉面巾纸等等。觉得她准备的挺充分。就说:
“可以,你先去隔壁教室准备。十五分钟之后下课。先去熟悉一下孩子,九点半开始。”
下课后,我看她去孩子中,一切都显示,对培训学校的行事模式,她在行。
我让班主任协助,向孩子们做了介绍,看着她上课。二十分钟之内安排了故事讲述,动作模拟,猜谜,互动期间,用巧克力糖给优胜者奖励,还给到低龄学生用抽拉纸擦汗和鼻涕。
所有这一切,有条不紊,我得出一个结论“内行。”
我想,只要把我们的课程在教材教法上交代好,让她上,几乎不需要再做过多的培训,正好,需要。
于是,试教课之后,我与她开始交谈。
“对教学,看得出来,你是经过系统学习,也有实践经验的”。肯定了她,她很高兴。
从上课的一些细节聊起,她不是提到,在澳国的教学经历,交谈甚欢。
“啥时我可以上班”。不知不觉,聊的比较深入之后。她问。
“做兼职还是全职?我要向总部汇”报字我还没说出口,却注意到,她不合时宜地低头。
我看她的脸,已褪去了刚下课兴奋之后的红光。显得,有倦意。
再看,不对,这哪里仅仅有倦意?是在抽搐。原本圆润的脸,此时,已经呈现大量缩水的状态,而且,还在不断变形,变得像腌制的大头菜。
身体也在向右边蜷曲,蜷曲。身子把椅子从左屁股下挤出,翻到。她重重地摔向地板,扭曲的身体,已变成麻花状,整个人蹭着地板。嘴里像是巫婆恶毒诅咒的那样,快速急促,长篇大论。没有一个中文字眼。但听得出来,极度愤怒的语气,大部分是英语。她在歇斯底里。
有一位小老师,经过门口,发现这边有动静,刚一侧头,傻在那里,吓得眼睛都快弹出眼眶,嘴巴半张,僵着。我赶快示意,让他退回教室,把门关起。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二十分钟,因为教室里还没下课,但我觉得,这段时间极其漫长。
倒在地上的她,慢慢的,停止了抽搐,之后,我扶她起身,坐上椅子,递去一杯水。
“谢谢”她接过杯子,悠悠地问“把你吓着了吧?”听她这时的话,就像浮在半空的游丝,全没了底气。
“没有,你还好吗?”
她显然从我的眼神中,读出了疑问。就用手撩起右额头发。发际线位置一个五毛硬币大小的凹陷。
“我前年车祸,受伤了,死里逃生。”她解释说。
“哦,脑外伤后遗症,癫痫,不能受刺激”我猜测,判断着。
“快回去休息吧,你累了”。我一边帮她收拾教具书本,一边扶她,将她送过马路。大约500米之后。
她指着对面的小区说,“我家就在里面,进去坐坐吧。”
我看她状态还好,就让她自回,看着她进了小区大门 ,我才回到学校。
一场惊心动魄,老师们纷纷过来,询问怎么回事。我说“看来,这位老师很可惜。其他,我说不上来。”
“那她家里人呢?”
“不知道,看来招聘不能光看本人简历,还得有社区推荐信才行。”
隔周,她又来了,在下课的时间,她试教班级12个学生的英文名字,她竟然全部报出。她对河南安徽来的两个学生George和Lily说,你俩英语基础太差,我单独来教你们。
我说“他俩家长来上海打工,不容易。没有能力额外交费的。”
“我不收费,只是帮帮他们。”她接着又说“我在教会,是志愿者,也教孩子,不收钱的。”
“哦,她信教的,怪不得” 我想。
既然她这样说了,我想着,对她的情况,我是有能力掌控的。于是,就提了几点要求
“既然你是志愿者,做善事的。那就下午四点半放学以后,他们两家长都要晚接的。你过来教吧。”
之后的一个半月,她每周二四下午来,教一个小时不到,两孩子竟然可以与她口语对话了。还掌握了许多单音节单词的一些拼读拼写规则。孩子很喜欢他,她也将两孩子当做自己的得意门生一样爱惜。
教学间隙,她看见小老师复印的讲义,黑了大片。就教他,怎样避光,怎样选择比例,“将100%,调整到80%,可以节约许多。”看得出来,办公室管理也是她的擅长。
“我在国外,没有成家,自己耽搁了,一个人很孤独。只好不断地工作,做过很多兼职。”
“有学生,就像有亲人。”
“我受伤以后,是那边的教会姐妹搭救我的。教会是我的亲人。”
“父母八九十岁了,他们不能去国外。只好我回来。”
“我回来后,还吃那边带来的药时,不发病。药快吃完了。”
“这里配的药,效果不好。”
“两年之内,还要去哪里的,现在没人陪同,我不好去的。”
“爸爸88岁了,离休,可以自理。喜欢安静,只要我唱歌,他就骂我神经病。”
“每次教会聚会,我都去。在那里,我的灵魂有寄托。周日聚会,都带食物,大家分享的”
“弟弟有公司,忙,不来的。”
一个月下来,没见她发病。闲聊时,她透露了,藏在内心的些许秘密。
应George的奶奶要求,她还教两孩子练起了毛笔字,她的柳体,秀气中带有骨感,
她说“这是妈妈传给她的特质。妈妈是胸外科的专家。现在躺在病床上,需要护工24小时监护。”
她主要自己管自己。
暑假班快接近尾声时,有一天,她带来一位年轻姑娘,据她说,姑娘是教会认识的,也是上外校友,快毕业了,打算到内地支教半年,然后出国。她们说是想通过河南和安徽的学生,来了解内地。还打算结伴去支教。
可是Lily妈,因有便车,先带孩子回安徽了。
只见到了George。她们把带来的十多本英文绘本,全送给了孩子。并与孩子约好,下半年去河南新乡看他。
8月底,George走时,她来送行,真可谓依依不舍,还互相留了电话。
之后,直到年底,没见她来过。春季班开班一个多月后,有一天,她路过时看到我在,就进来,看她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上,气色大不如之前,穿着居家服,没有化妆,之前的灵气似乎少了许多,但高学历知识女性的洋气,还依稀可见。
我问“这许多天,你去哪啦?”
“过马路,发病,摔了,骨折”她边说边将手上绷带揭开。
看着这只刚拆去石膏后的右手,苍白,肌萎缩无力,整只右手被左手托着。就像手的主人一样,叫人心生怜悯。
“好端端的,一个才女,就像这只右手,孤独,伤残,疾病之后,大好的年华,失去了活力”。
“嗨。”爱莫能助,我不禁叹息。
(未完.待续)
“嗨。”爱莫能助,我不禁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