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中国day17:蔓耗镇——元阳县

雨又在黑夜里落了下来,好像这一路的主题都和雨有关,从黎明到黑夜,雨是永恒的旋律。也许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这段旅途,雨将是开启记忆大门的钥匙,从此以后,无论我身在何地,只要听到雨声,就会想起这些行走在漫长国境线上的日子。

夜晚三点多的元阳县城某处小公园里, 伴随着雨声吵醒我的还有一个男人醉酒后的抽噎声。能使一个男人在深夜里哭泣的大概只有女人吧。我讨厌哭泣的男人,一个人可以流泪,但是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这世界不会哄你,哭泣是一个人的耻辱。那个深夜里蹲在绿化带旁抽噎的男人拿着手机,声音嘶哑凝噎的和电话那头的一个陌生女人聊着,有时低声祈求,有时急切的近乎咆哮,用的方言我听不真切。听到他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为此而自杀。于是我走出帐篷,来到他面前。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从隐约的形体和声音上看,年纪不大。第一次我只是去看看,并没有理他,回到帐篷刚要躺下,他的咳嗽和带有痛苦尾音的呻吟又响起来了,我心不安,无法坐视不理,便又走出帐篷来到他面前,我怕他会服毒自杀,便想带着关心的语气去安慰他几句。他吐字不清,又有浓重的方言,我听不太明白,知道他没事,我也就不便打扰,回到了帐篷里。透过帐篷,他的声音传来,依旧是在和某个女人通电话,他刚打通,别人就挂了,然后他接着打,时而用电话,时而用微信,后来有人来找他,劝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在他们的喧闹声中,我睡着了。人类的痛苦并不能相通,也许使别人痛苦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往往像个笑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之二三。

现在依旧是清晨,我躲在元阳县一个无名公园的帐篷里,帐篷搭在一条长廊上,外面下着雨,雨中的鸟鸣声十分悦耳,也十分吵闹,也许我该像这些鸟儿学习,哪怕雨能够淋湿巢穴,打湿翅膀,但是依然热爱这雨,依然为这雨的降落而欢呼。我又要向你讲诉昨天的旅程了。我习惯了在清晨写作,所以每天写的都是昨天的故事。曾经我想过杜撰一些旅途中的故事,把它写成小说,最终却放弃了,因为这样的旅途一生也不会有许多次,而小说随时能写。我写下这些文字,只不过是要留个念想,在以后的岁月里回想起来,有个凭证。故事并不精彩,甚至有些千篇一律,但是它是真实的,像我的生命一样真实。

昨天本可以走的更远,但是被雨阻挡了去路,只抵达了元阳县。从蔓耗镇到元阳县不过区区六十多公里,一路平缓,沿着元江畔,我因为要在清晨写作的缘故,每天出发的都很晚,七点钟天已大亮,而我直到九点左右才能出发。清晨打点好一切,我收回了在营地二楼充电的充电宝。来到蔓耗镇的街上,街道是同样的狭窄陡峭,还带着几分杂乱。这又是一个集市,狭窄的街道两旁摆着同样杂乱的摊位。人们往来,热热闹闹的,像国内所有的集市一样。所售之物也不过是那些东西。这里并没有多少人穿着传统服饰,但是热带的气候使他们一般的黝黑消瘦,瘦弱黝黑的五官便赋予了他们一种异域风情。

从镇子里出来,要爬一条陡峭的上坡才能来到公路上,那些水泥砖铺就的陡坡十分累人,没走几步,汗便先流了出来。公路依旧是那样的公路,只不过因为下雨,更显漆黑。河依旧是那条河,只是河谷更深,河水更绿。两岸高山在朦胧的霾中多了几条变幻的雾带。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清凉,但是上坡依旧能够让人汗流浃背。虽然目之所及,并无十分惊艳的景色,但是我依旧时而停下来,看一看这个世界,想从狭隘的审美中寻找一些异乎寻常的景色。

后来雨又落了下来,天空中乌云密布,在蒙蒙细雨中我拼尽全力的骑着车子,想要在大雨来临之前,寻一安身避雨之处。我终究是幸运的,当我抵达一个小村子旁边的班车候车亭子的时候,大雨的先遣部队骤然抵达,接着大雨滂沱,不一会儿公路上的雨水汇集成溪,横冲直撞。我躲在一个宽敞的亭子里,看着雨滴落在三角梅上。水汽蒸腾的雨中,近处的一切植物都变得更加清晰明亮,而远山也更朦胧,全世界都是雨的声音,高低错落的声调是最原始的合奏。不久,几个湿漉漉的本地人也来到这里躲雨。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当地人都离开了,而我依旧在等雨停,但是这雨终究是没能停下来。当雨变得更小的时候,我也决定离开。下过雨的马路上湿漉漉的,车轮溅起的水珠扑面而来,平缓的路面还好,车速不快,那雨水只能溅到衣服上,当下坡的时候,车轮飞转,离心力带动的雨水像箭一样,奔着脸颊而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路过阿帮的时候,雨又大了,我在村子旁边的水果贸易市场的棚子下躲雨,诺大的市场里空落落的,只有几个老妇人在棚子下摆着摊子卖些品相不好的水果。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我去一个老妇人摊位前买了些香蕉,香蕉很小,外皮青中带黑,像是烂了,拨开果皮,果肉完好,味道甜中略有涩意,我本想买几根,结果五块钱她卖给了我一大堆。看看雨没有停歇的趋向,我只能遮盖好包裹,冒雨前进。其实雨并不大,只是一路下坡车轮溅起的雨水洒在脸上,让人觉得雨很大。在一个三岔路口,路边的房子都刷上了黄色的外墙漆,这样看来,却也十分美观,途中多有傣族餐馆,只是旅客极少,大多数餐馆紧闭着大门,十分萧索。

我终于在雨中抵达了元阳县城,这个旅游小城在雨中显得十分干净。我发现一处小公园里有长长的回廊,回廊高出地面,没有被雨打湿,便来到这里停下车子,打算在此扎营。不远处刚好有座公厕,可以提供洗漱用水。停好车子来到公厕里,厕所十分宽敞,进门的洗手池前有许多插座,我便去拿出手机电脑充电宝来充电,像个傻子一样等在厕所里。

晚些时候,大约七点多,厕所里又来了个大哥在洗手池前充电,他穿着迷彩服上衣,凉鞋,黑色裤子,头顶光亮,厕所前停了辆美团小黄车,初时我并未在意,一位那是当地居民,后来我回到长廊的帐篷处,他也来到这里,一聊之下才知道他也是骑车旅行的人。他是四川人,七年前从漠河出发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他姓兰,七一年生,小学文化,一生未婚,聊起这些,他说的很平常,并无任何自卑的心理。这七年来,他骑着车子到处旅行,走哪儿算哪儿。问及他的生活来源,他说他有个侄女和外甥女每个月都会按时给他打一些钱。家里的老房子早就塌了,邻居也都不认识了,只有个发小在老家派出所上班,发小告诉他说等他老了,愿意回到故乡,就帮他办个五保。他字识得不多,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没有微信抖音之类的现代社交软件,只用一台老年机,用短信和电话联系朋友。聊起城市和路线,他侃侃而谈。他骑着一辆自己添加了货架的小黄车,货架上绑缚着一个军绿色的旅行包,车头前的篮子里也放着一个包,用丝绵包裹着车座子,没带帐篷,点着蚊香露天睡觉。他说话随意,方言很重,语速也快,面相虽然略显苍老,但是脸上身上干干净净。我不知道他的身上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是怎样的经历使他走到了这里,他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也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不知道切格瓦拉,不懂艺术和哲学,不懂宗教和信仰,然而他却在秉持着一种苦行僧的生活,像个自由的卫士。在他的内心有着怎样的故事呢?是什么使他放弃常规的生活,走进流浪的旅途?也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但是幸运的是我在元阳这个小城遇见了他,遇见了茫茫人海中又一个桀骜不驯的灵魂。

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该去如果评价,或者说我能不能去评价,去对他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然而我却对他心怀敬意。也许我不认同他生活里的某些偏执,但是我尊敬他追求生活的勇气,一千个人应该有一千种生活方式,怎样不是度过一生?当你看淡了生命里浮华的表象,也许就能回归本真,不怒不悲,不卑不亢,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们不能总是虚伪的让人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害怕别人对自己所追崇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我想人类最自私最懦弱的行为就是对于别人不同于己的生活方式大加贬谤。其实人们诋毁别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真正的认为那种生活方式不好,而是害怕,害怕自己一辈子唯唯诺诺,屈身自持的生活方式的权威性被打破。这就像是曾经的宗教迫害,他们为了维护自己所信仰的神而毁灭其他所有的神。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个神,也不是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也有追求自己信仰的权利。也许我们应该善良一些,宽容一些,面对不同的人生我们应该给予的是尊重,而非诋毁和评判,没有人有资格评判他人的生活,谁不是生活在这苦难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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